当时马占山就是坐在地窖口的石头上听鲁大那一番话的。
他没有说话,却在拼命地喘。
鲁大又说:老东西,我和你儿子的仇是你死我活,我不想把你咋样,要是现在要你的老命也就是我chuī口气的事。鲁大说完,chuī了chuī举到面前的枪口。
马占山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说:白菜烂了,土豆也烂了。
鲁大又说:秋jú是马林的女人,是杀是休那是你儿子的事,在马林没回来以前,秋jú还在你这吃,在你这住,要是在你儿子回来前,秋jú不在了,我会找你要人,你听好啦。马占山的心里又说:都烂了。
鲁大说完这话,便带人走了。鲁大走时在他脚前扔了两块银元,他盯着那两块银元好久,后来把银元飞快地拾了,钻进了地窖里。
从那以后,他不再和秋jú说一句话了,yīn森地望着秋jú娘俩。
秋jú回来不久的一天,给他跪下来,跪得地久天长,刚开始秋jú不说话,只是用泪洗面。最后秋jú说:爹,俺对不住你,对不住马林。
马占山又在心里说:都他妈的烂了。
秋jú说:爹,你杀了俺吧。
马占山拼命地喘着。
秋jú又说:爹,你杀了俺,俺心里会好过些。
马占山在这之前是闭着眼睛的,这时睁开眼睛说:以后你不要叫我爹了,我承受不起。
从那以后,秋jú果然再没有叫过马占山一声爹。秋jú像从前一样,屋里屋外地忙碌,洗衣、做饭、喂猪、喂jī。
每天做好饭菜她总要给马占山盛好,送到马占山房间里去,马占山扭过头不望她。马占山拒绝着秋jú,却不拒绝秋jú的饭菜,他总是把秋jú送来的饭菜吃个jīng光,然后呼哧呼哧地走到田地间做活路去了。
也是刚开始时,细草很怕马占山的眼神,其实秋jú一直在避免马占山和细草相遇,三口人在一个院子住着,不可能没有碰面的时候。细草每次见到马占山就吓得大哭,渐渐细草大了,习惯了马占山的眼神,便不再哭了。
那一次中午,马占山扛着锄出门去做活路,迎面碰见了细草。细草小心地望着马占山走过去,细草在马占山身后小声地说:爷爷。这一声,马占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似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身子嘎了一下,半晌扭过头,凶凶地望着细草,恶声恶气地:谁让你叫的?!细草吓白了脸,忙慌慌地说:你不是我爷爷。
马占山这才长出口气,扭过头喘着走了。
细草咬着指头,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马占山的背影。直到秋jú走过来,细草才恍怔地道:他不是爷爷。
秋jú狠狠地打了细草一掌,恶声恶气地道:不许你叫,以后再叫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细草吓得大哭不止。
马占山觉得秋jú是应该死在老虎嘴的山dòng里的,若是死了,秋jú的魂还是他马家的鬼,逢年过节,他会为她烧两张纸,也会念着她活着时的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秋jú却没死,又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胡子种。马占山的日子颠倒了。
那些日子,他盼儿子马林回来,又怕马林回来,他就这么盼着怕着熬着难受的时光。他曾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说:儿呀,你杀了她吧,杀了这个贱女人吧。
马林休了秋jú,马占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相反,马占山觉得这样太便宜贱女人秋jú了。他又想:既然儿子马林不杀秋jú,那就让她和那个野种多活两天,等马林杀了鲁大,再杀贱女人和那个小野种也不迟。马占山甚至想好了杀秋jú和细草的工具,就用自家那把杀猪刀。马占山年轻时能把一头猪杀死,于是他想:连猪都能杀,难道就不能杀这个贱女人么。
马占山在腊月二十二的那天下午开始磨那把锈迹斑驳的杀猪刀了,他一边磨刀一边喘。
杨梅好奇地看着马占山不解地问:爹,你这是gān啥?
明天就是小年哩,要杀猪哩。马占山这么答,喘得愈发无法无天了。
在杨梅的眼里,马占山这个老头挺有意思的。
马占山认为眼前这位细皮嫩肉的女子不是当老婆的料,马林和这样的女子以后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马占山觉得,马家从此就要败落了,马占山一边磨刀,一边生出了无边的绝望感。他想,人要是没有了奔头,活着就没意思了。
马占山眼前的理想是:先杀了贱女人秋jú和野种细草,然后再和儿子商量是不是也休了眼前这位叫杨梅的女人。到那时,马家是充满前途和希望的。马占山又想到了地窖里那两罐子白花花的银两,想到这,马占山又快乐起来,他更起劲地磨着杀猪刀了。
11
太阳又西斜了一些,天地间便暗了些,西北风又大了一些,chuī得村中那棵老杨树一片疯响。村中仍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两只饥饿的黑狗匆匆忙忙地从街心跑过,凛冽的风中传来疯女人耿莲的喊声:来呀,你们咋不来gān我了。
这种反常的景象马林并没有多想,他也无法意识到,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正在一点点地向靠山屯走近,向马家走近。
马林站在院子里,望着清冷的寂寞的靠山屯,心里竟多了种无着无落的情绪,这种情绪很快在他的周身蔓延开了。
马林并不希望秋jú把休书张贴在老杨树上,他下决心休秋jú,并不是冲着秋jú的,他是冲着鲁大,他知道鲁大的险恶用心,这比杀了秋jú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受百倍千倍。他下决心休秋jú是要让鲁大和众乡人看一看,告诉众人,秋jú只是个女人,像我马林的一件衣服,我马林说换也就换了,鲁大你爱jian就jian去,爱娶就娶去,秋jú原本和我马林并没什么关系,说休就休了。
他想潇洒地做给鲁大和众人看一看,他快刀斩乱麻地做了,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就把该做的做了,剩下的时间里,他就要一心一意地等鲁大送上门来了。马林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本应该轻松一下,如果要在平时,自家的院子里早就聚满了乡人,他们来看从奉天城里回来的马林,快枪手马林是靠山屯的骄傲。可这一切在腊月二十二这一天没有发生。腊月二十二这一天靠山屯似乎死去了。
下屋门开着,马林看见秋jú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属于秋jú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一些简单的换洗衣服,装在一个包袱里。秋jú做完这些便坐在下屋的炕上,痴痴地发呆。细草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被风刮起的浮雪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看到这,马林的心里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往事如烟如雪。
秋jú这种忧戚的面容他是见过的,那是他每次从奉天城里回来,住几日之后要走的时候,每次秋jú都是这般神情。在还没认识杨梅以前,那时的奉天城里还算太平,马林每年都能回靠山屯住上几日。但也就是几日,那时马林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属于靠山屯了,他是东北军里著名的快枪手,是大帅张作霖身边的人,他不属于自己,一切的命运和东北军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了。
马林回靠山屯的日子很平淡,没住上几日便匆匆地返城了。
在马林回家的这些日子里,马占山和马林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他在翻天覆地去说他的那些地,说他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