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占山冲马林说这些时,马林的目光是虚幻的,他一直这么虚幻地望着爹那张苍老的面孔。
爹说:咱家的地越来越大了。
爹又说:这回你带回来的钱又够置二亩水田的了。
爹还说:耿老八家南大洼那块地他不想要了,到秋咱就买下来。
爹继续说:以后咱就要把靠山屯的地都置下来,这是你爷活着时做梦都梦不见的好事。
说到这爹就咧开嘴无限美好地笑,也喘吁吁的。
马林收回虚虚的目光说:爹,你治一治病吧,置那些地gān啥,有多少地就受多大罪。
马占山不高兴了说:咦——这地,这家以后还不都是你的。
马林不说话了,虚虚的目光中他又看见了秋jú,秋jú整日忙碌着,这个家她有忙不完的事情,在这个家里,秋jú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马占山就喘着气说:你也该有个孩子了,要生就生男的。咱马家这么多代了,一直是单传,现在咱有地了,本该人丁兴旺些才好。
说到这儿父亲就叹气了。
马林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一两次,在家住的日子屈指可数。秋jú的肚子一直瘪着。
让马林惊奇的是,秋jú的想法和爹的愿望如出一辙。每次马林回来,秋jú都在黑暗中的炕上冲他说:俺想要个娃,是男娃。
马林在黑暗中不说什么,突然抱紧了肥肥壮壮的秋jú。经年的劳累使秋jú的身体变得粗糙而又结实,不是生孩子的念头使马林抱紧了秋jú,而是年轻人的冲动。年轻的马林有使不完的力气,gān渴的秋jú有着丰富的念头。短暂的日子,对秋jú来说是一年中最幸福的几日。
马林终于走了,秋jú便一脸的忧戚。
马林骑在马上,两支乌黑的快枪在两边的腰上,悠dàng着,秋jú送马林,走在地下,细碎的马蹄声伴着秋jú无奈的脚步声在靠山屯的小路上响起。
马林说:你回吧。
秋jú不回,仍低着头随在马旁向前走。
半晌,秋jú终于拾起一双泪眼,忧忧戚戚地说:你还啥时候回呀?
秋jú的表情和语调令马林的心揪紧了。不知为什么,一回到靠山屯,一看到秋jú的样子,他的心就乱七八糟的。
马林说:也许今年,也许明年。
秋jú又不语了,紧走几步,从怀里掏出昨夜晚准备马林路上带的食物,递给马林道:包里有饼有蛋。
饼是油饼,蛋是咸蛋。这是马林平时最爱吃的,只有马林回来时,马占山才让秋jú动一动白面和蛋,这是过年马家也舍不得吃的食物。马林把吃食接过,暖暖的,温温的。马林知道,那是秋jú的体温。
马林不想再这样儿女情长下去了,于是松开马缰,在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冲秋jú道:你回吧。
马便小跑着向前奔去。
秋jú快走几步,那样子似要追上那匹马。终于不能,于是便无奈地立住脚,望着马林的身影在视线里愈来愈小。
远去的马林是也回了一次头的,秋jú的影子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回过头来的时候,马林揪紧的心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了。心离靠山屯和秋jú越来越远了,离奉天城里那个著名的快枪手越来越近了。马林在东打西杀的日子里,靠山屯的一切在他心里日渐模糊了。
在腊月二十二太阳已经偏西的辰光中,马林看到秋jú,心又一次莫名地揪紧了。眼前这一切恍若隔世,已物是人非了。马林站在西斜的阳光中,仿佛做了一场梦。
马林又想到了腊月二十三的正午,他的嘴角又闪过一丝冷笑。
12
腊月二十二的huáng昏终于降临到靠山屯。马林又一次走出了huáng昏中的家门,马林的腰间插着两支明晃晃的快枪。他向村西的耿老八家走去,几年前和鲁大一伙激战的时候,耿老八功不可没。他记得耿老八是有两支火枪的,那一次打鲁大时,耿老八家的火枪又响又准,一枪就掀翻一个小胡子,再一枪又撂倒一匹冲过来的马。几年前那一次,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只跑了一个小胡子和受伤的鲁大,其他小胡子的尸首都扔在了靠山屯外的野地里,后来又被饥láng、恶狗疯扯了。
那一次和胡子鲁大开仗,gān净而利落。几年过去了,马林对乡亲们的感激仍装在心里,那一次,马林不是感到在帮助乡亲铲除胡子,而是感激乡亲们万众一心为他助威的场面。那时,别说一伙鲁大,就是所有盘踞在靠山屯一带的胡子都来,也别想在靠山屯面前讨到半点便宜。
马林孤单的脚步声,响在村里的街道上,他向耿老八家走去。下午秋jú对他说过的话仍响在他的耳旁。他清楚,鲁大为了复仇已经准备几年了,此时的鲁大自然不比几年前的鲁大了,鲁大上次来是想灭了快枪手的威风,这次鲁大来是想要了马林的命。马林还知道:好汉难抵láng,好铁也打不了几个钉。要战胜鲁大消灭鲁大,凭马林自己一人,那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耿老八的家黑灯瞎火的,屋里屋外没有一点动静。马林在拍门,拍了半晌,屋里终于亮起了一盏昏朦的油灯,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耿老八一半站在光明里,一半站在黑暗中。他很快看清了眼前站着的马林,耿老八手里拿着的一件东西掉到了地上。
马林说:耿八叔,马林来看你来了。
说完马林从耿老八的一侧挤进了屋。
耿老八屋内的一切,让马林感到震惊,白天在钱先生家见过的一幕又在耿老八家重演了。马林不明白,在腊月二十二这一天,靠山屯怎么有这么多的人家在翻箱倒柜,黑灯瞎火的仍在折腾。
马林就问:耿八叔哇,这是在gān啥?
耿老八先是立在屋的中央,听了马林的问话便蹲下去了,蹲成了黑糊糊一团影子,头也深深地扎在了裆下。
耿八婶原本坐在炕上在整理一件打好的包袱,此时也把身子扭了,背冲着马林,马林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说: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还说:鲁大明天来找我报几年前的仇,这回我保证不让鲁大走出靠山屯。
耿老八终于抬起了头,哑着嗓子道:大侄呀,别怪你耿八叔不仗义,这次是怕帮不了你了。
疯女人耿莲刚才已在另外一房间睡着了,听到有人说话便醒了,她又一次赤身luǒ体地推门走了进来,疑疑惑惑地冲马林说:你gān我,你要gān我?
耿老八就疯了似的站起来,他舞弄着双手要把女儿推出去,耿莲不依,和爹撕撕巴巴的,嘴里仍说:爹呀,你别管。
耿老八就气了,挥起手打了耿莲两个耳光,耿莲却不哭,捂着被打疼的嘴巴说:爹,你打我gān啥?我要和胡子gān哩。
耿老八再一次蹲在地下,láng嗥似的说:天哪,我耿老八真是上辈子缺了大德了。
坐在炕上的耿八婶身子一耸一耸地哭开了。
马林站在那儿,心里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说:耿八叔,是我对不住你们。
说完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站下去了,他就走了出去。
耿八叔在他身后说:大侄呀,八叔对不住你哩。
马林还听到耿老八说:大侄呀,明天你也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