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占山从儿子马林身上移开目光,他又看见了秋jú,秋jú坐在下屋的门坎上正在擦一杆火枪,马占山看到这儿,脑子里乱想了一阵,他不知道秋jú这杆火枪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她擦枪gān什么。马占山总之在那一刻脑子很乱。马占山把同样很乱的目光移过来,他就看见了杨梅,杨梅在看昨天白天堆的那个雪人,一夜之间,雪人已经冰样的坚硬了。杨梅用爱抚的目光在雪人身上流làng,最后马占山别无选择地选中了杨梅。于是他就喊:闺女,闺女。杨梅进这个家门以后,马占山还不知道杨梅的名字,他只能这么喊杨梅了。
杨梅听见马占山的喊声,待她确信马占山是在喊自己时,甚至冲马占山笑了笑。她朝马占山走去,一直走到马占山的面前。这时马占山已经把半截身子送进了地窖口,只露出双肩和头。
马占山冲过来的杨梅说:现在我就进去,等我进去后,你用那两捆草和那两块石头把窖口盖好,等鲁大死了,你再帮我打开。
杨梅觉得马占山的举动有些不可思议,昨天晚上她看见马占山在磨刀,她还以为马占山要去杀鲁大哪。杨梅虽然不解,但仍点点头。马占山看见杨梅冲自己点了头,便很满意,就在他准备把头放入地窖的那一刻,马占山又说:闺女,你叫啥。
杨梅怔了一下,但还是答:杨梅。
马占山说:杨梅你要是不怕胡子,你就坐在石头上。杨梅又冲马占山笑了一次,马占山的眼睛带着杨梅的笑,消失在黑咕隆咚的地窖里。
杨梅先是把两捆谷草盖在地窖口上,又费了挺大的劲,把一旁的两块石头压在了上面。做这些时,杨梅累得气喘吁吁,最后她真的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坐下之后她发现,这个地方真好,能够看到全部的靠山屯的地貌,还能看到伸出靠山屯的那条雪路,她还记得,两天前,她就是顺着这条雪路随马林来到这时里的。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正顶了。
杨梅的视线里,通往村外的雪路上来了一支马队,她数了数,一共有十八匹马,马上端坐着十八个挎双枪的人。
站在院子里的马林也发现了马队,这时他回过头来,冲杨梅很暖地笑了一次,杨梅也回报给他一个微笑。马林一挥手拔出了腰间的双枪,沉甸甸地向街心走去。
在后院撒尿的细草也看见了马队,他还没有尿,便向回跑,他一边跑一边喊:娘,娘,马来了,马来了。
细草喊得兴奋而又响亮。
秋jú抱着火枪走了出来,她冲细草说:听话,别出门,娘一会儿就回来。
秋jú走出马家院门时,很认真地看了一眼坐在地窖口石头上的杨梅,她发现杨梅也在看她。
枪就响了,响在腊月二十三的正午。
15
暮色时分,逃离靠山屯的人们又蜂拥着回来了,一时间靠山屯jī啼狗吠,热闹异常。
在暮色中人们看到村街心那棵老杨树下,血水染红了积雪。二十具尸首横陈在雪地上,十八人躺在老杨树周围,老杨树旁倚着马林,另一个是秋jú,远远望去,两个人好像是走累了,坐在树下,倚着树身在休息。
马林的眼睛大睁着,平举着那两把快枪,嘴角挂着那缕冷笑,血水已经硬在了身上。
秋jú死死地抱着一杆火枪,她的头歪向马林那一侧,她也是脸上挂着笑的,却不是马林那种冷笑,而是很开心的笑。
奇怪的是,十八个胡子身上都没有枪伤,血水一律都是从眼眶里流出来的,快枪手马林先让他们都变成了瞎子,然后才让他们死的。
细草坐在母亲的一旁,他似乎坐了有些时候了,腿变得麻木了,他先是一迭声地喊:娘,娘,咱回家,回家。
后来他就不喊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一股风chuī来,地上的浮雪纷纷扬扬地飘着,细草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人们还看见马家院子里的地窖上坐着那个叫杨梅的女人。女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石如碑。
夜色终于淹没了靠山屯。
腊月二十三傍晚的风里,送来疯女人耿莲的喃喃低语:来呀,你们都来gān我呀——
·6·
过程
那次战役是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打得最艰苦的一仗。全军人马的纵深插到敌人的腹部,后方供给跟不上,援军又没有能力接应,于是全军被敌人围成条条块块,用血肉熬着时间。
五团的三个营被分别围在三个小山包上。这场苦战已经坚持三天三夜了。傍晚,敌人收兵不再围攻。大pào却响了起来,蝗虫群一样的pào弹呼啸着落在三座山头上,爆炸的火光把半边天燃得血红一片。pào声响了好久才停歇下来,浓浓的硝烟和一股股热làng裹在深秋的山雾里在慢慢散去。半晌,疲惫无力的兵们躺在被pào弹炸出的弹坑里,无力地喘息着。偶尔,兵们会看见头顶渐淡的硝烟缝隙里漏进些许清冷的星光。
左翼侧的那个山头上,这时突然响起了兵们早已熟悉的唢呐声。唢呐chuī的是《解放区的天》。五团的官兵早就听惯了一营长huáng群的唢呐声。以前,每次战斗间隙,或休整空闲时,五团的官兵都会听到一营长的唢呐声。此时,兵们躺在温热尚未散尽的弹坑里,听着这支《解放区的天》,都想起祖国刚刚解放的一座又一座城市,家乡父老乡亲的音容笑貌。起初,有几个躺在弹坑里的兵,咧开gān裂的嘴唇,随着唢呐的节奏,哼唱起来。这声音从这座山头传到那座山头,很快三座山头的歌声响成了一片。
肖党团长斜倚在一棵已经枯焦的树桩上,望头顶清冷的一弯残月。他被唢呐声吸引着去望左面的山头,警卫员小德子立在他一旁。“咣”的一声,一发冷弹在山谷里炸响,整个世界也随之颤抖了一下。那唢呐声没停,仍在悠扬地响着。“烟,”肖党冲小德子说。小德子先从一只口袋里掏出一片裁好的纸,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撮烟末,放在裁好的纸上,再递给肖党。肖党接过烟,几下便卷好了,然后划火点燃,深吸一口。肖党从不吸成盒的纸烟,他觉得那样的烟吸起来不过瘾。每次打仗前,他总是弄来一些烟末,让小德子带在身上。刚开始,小德子总是把这些烟末用纸包好放在挎包里。直到有一次,挎包被pào弹皮划了一个大口子。肖党又向小德子要烟时,小德子才发现烟末早就丁点不剩了。肖党团长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德子。小德子知道团长视烟如命。小德子汪着泪,傻呆呆地瞅着被炸烂的挎包。下次再打仗时,小德子便把肖党团长jiāo给他的烟末散放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团长要烟,他都能从身上任何一个装东西的口袋里掏出烟末来。每次肖党团长都怜爱地拍一下他的头,骂一声:“你这个鬼东西。”
肖团长吸着烟,望着一营的阵地,掏出怀表,借着月光看见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钟了。他知道,天一亮,飞机大pào又要轮番向这里轰炸,然后是步兵的集团冲锋。三天了,他眼见着一个又一个战士在他眼前倒下去。照这样下去,自己所剩下的这支疲惫之师还能抵挡几次美军成团的轮番进攻?恐怕明天,全团就得全军覆没了。他又一次想到了突围。正面突围他试过几次,结果都失败了。现在惟一的选择就是后山那道山崖,那里没有敌人把守。敌人轰炸时,山崖两侧的敌人便向山下汇拢,pào声一停,敌人已经在鼻子底下了。只有利用这个空当,部队攀上山崖才有可能突围。要突围就必须要有一支阻击部队,拖住敌人,为战友赢得时间。政委、参谋长早就在几天前的突围战中牺牲了。阻击任务无疑要独自身先士卒承担下来,让一营、二营先撤,自己带着三营,哪怕是战斗到最后一人也要为部队赢得突围的时间。想到这,一种悲壮感袭上他的心头。他又想到了远在家乡的妻子,还有已经三岁,却尚未见过面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