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谭老板已经79周岁,按照中国民间的算法,这是80岁了。
过完chūn节,他就开始准备东西,仿佛是要转移战场、开辟新区。晚辈问他:“您要到哪里去?”
他回答说:“要到农村看看。”
他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当徒工也是紧靠农村的小城镇。是中国农村的水土滋养了他。
南北征战,大部分时间也在农村。他手下的gān部、战士,多是穿了军装的农家子弟。他所参与指挥的战斗战役,也多是在农村的土地上。江南的红壤、江北的huáng土上都有他的足迹。
他官至国务院副总理,分管的依然是农业口的工作。蹲点、调查往农村跑;制定农业规划、农业政策更离不开广大农民兄弟。他常说:我们的血脉里有中国农民的血液。
近几年是怎么了,还是那片国土,还是huáng皮肤黑眼珠的人,却把中国的农村弄出了许多令人瞠目的变化。生产承包责任制几乎席卷了全国农村。对此,议论颇多。“好得很”、“糟得很”两种针锋相对的说法像毛泽东写《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时一样。这对于曾经长期分管过农村工作、参与主持制定过农村工作多项方针政策的谭老板说来,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
他没有表态,也没有发议论,而是坚持说,要到农村看看。
此时,北国还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而江南却是chūn意盎然。老人不顾疲劳,东奔西跑,看了一个村,又看一个庄。他在一家种植白木耳的农户面前,详细询问了收入情况,当他得知这家年收入在万元以上时,不禁问了一句:这里没有“浮夸”吧?农民领着他看了自己购买的汽车,他信服了。
江苏农村的巨变,使谭老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幢幢红砖蓝瓦的小楼的主人,不是高级gān部,也不是工人、机关gān部的宿舍,而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屋里的陈设,都有80年代的特色。他指着刚刚修好的一幢小楼,问它的主人:
“是自己出钱修的?”
“攒了3年的钱。”小伙子很诚恳地回答。
“三层楼都用来gān什么?”
“一层老人住。二层我们住。三层是库房,放粮食和东西。”
“让老人住楼下可不好!”
小伙子一听急了,说:“可不是我们故意让老人住楼下。是老人嫌上下楼不方便。”
谭老板哦了一声,笑了。
随行的同志都记得,那一晚,谭老板在住地的院里转了好久。他不言不语,只是慢慢地转啊走啊,甚至惊飞了树上的鸟儿。
是什么东西刺激了他?他在思考什么?警卫员不便问,别人也不好问。他转回寝室后落座在沙发上,慨叹一声:“哪个时候,中国都在发热,全党都在发热呀!”
那段日子在他记忆中是不会轻易抹掉的。
他清楚地回忆起既充满豪情,又脱离实际,既意气风发又充满幻想的日子。他对警卫人员说:“那时候,大家怎么都相信那些没有影子的事情呢?”
1958年1月3日,汕头先报出了晚稻亩产3000斤的消息。紧接着,贵州金沙报出了3025斤的记录。北方不甘落后,河南遂平小麦亩产2015斤。湖北襄阳、河北魏县、湖北谷城、河北临漳、湖北光化、河南商丘、辉县、西平……一个比一个产量高。到了盛夏,高产的温度比大自然的温度还高——湖北麻城亩产36900多斤,安徽繁昌43075斤,四川郫县824525斤。
这是天方夜谭吗?不是。只要翻开那时的报章杂志,“卫星”是随处可见。我们的党报,以通栏的大标题印着醒目的黑体字: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这些,谭老板不仅相信了,而且还大力鼓chuī过。第一次引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个口号的工作组,就是他派出去的。
想想也难怪。新中国刚成立,面对一穷二白的华夏大地,毛泽东不是说过嘛:“穷则思变,要gān,要革命!”“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而亿万人民需要的,不正是过好日子吗!
人民的需要和领袖们的愿望重合在一起,而怎样走向富裕又没有现成的模式,所以就出现了名副其实的“大跃进”。
那时的口号多么鼓舞人心啊!“超英赶美”,15年超过英国,20年赶上美国。
至今,人们也不会怀疑这些口号的动机是否正确。而人们看到的,是这个口号是多么的不自量,多么的盲目和可笑。
事实是,30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工农业不仅没有追上英国,赶上美国,反而同他们差距更大了。
毛泽东是喜欢跃进的。要不,他怎么能在《人民日报》的一篇题为“发动全民,讨论四十条纲要,掀起农业生产新高cháo”的社论上批示:“建议把一号博士头衔赠给发明‘跃进’这个伟大口号的那一位(或者几位)科学家”呢!
谭老板看到毛泽东的批示后,无比兴奋。在这一点上,他们合拍了!
毛泽东冒着酷暑,到农村视察。他要掌握第一手的材料。徐水、安国、定县、新乡……处处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再加上老天作美,庄稼长得确实好。这不能不促使毛泽东热上加热。在随后召开的北戴河会议上,他主持作出了《关于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致使原来是局部的共产风、瞎指挥风、qiáng迫命令风向全国蔓延。
那段时间里,谭老板真是忙得不可开jiāo。形势每天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分管农业口工作,哪能有片刻的歇息。他下河南、跑山东、走安徽、去浙江——
谭老板所到之处,看到的是丰收在望的庄稼和人们的冲天gān劲。到处是猎猎的红旗,到处是“大战丰产田“的人群。他情绪受到鼓舞,他觉得自己在八届五中全会后定下的指标是“右倾”保守了,毛泽东提出的“插红旗、拔白旗”是有道理的。各地形成的“高产竞赛”、“高指标竞赛”不就是很好的说明吗!
不知不觉中,他的头脑也越来越发热。在安徽,他在三级gān部会议上发表讲话:
“我来安徽,主要看形势,不是要大跃进吗?究竟怎么个跃法?怎么进法?gān劲究竟有多大?gān劲表现在什么地方?一看就得出一个概念:劲头很大,各种作物生长都很好,我就看到了大跃进的形势。亳县的谷子长得很整齐,可以来个亩产千斤。临泉的棉花可以来个亩产250斤皮棉。桐城的水稻搞得不错,你和大家比赛,不要压淮北,要压湖北,压湖南的醴陵,压广东的汕头。汕头、醴陵和湖北的几个县,是搞亩产1500斤的,你们来个全县平均2000斤,盖过他。这不是自满,这是打擂台……第一个‘卫星’放出去,第二个就出来了。现在河南正同湖北争,第一个卫星叫2000斤,第二个叫3000斤,第三个叫4000斤。大概过几天还能出现5000斤。我看麦子5000斤的卫星可能出在你们安徽的阜阳。会不会出现万斤亩?我看有可能。”
谭老板讲这些话的时候,是极其真诚的。下面的三级gān部听这些话的时候,也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