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衡向前走了三步。
"是的,我就是册封使。顺便搭乘这艘船,去日本授册封号。"
队长转过身,打手势要部下停下来,然后后退了四五步。朝衡冷冷地打量着对方,清河退到了侧边。朝衡声音低沉地说:"我就是中央政府秘书监、卫尉卿的朝衡。"
"您说您是秘书监卫尉卿大人!可是……为什么在这船上?"
"不是给你讲过了吗?"
朝衡带着权力者和权威者所特有的口气,缓慢地、自然地发挥着力量,然后又温和地说:"我说了,我就是册封使,我奉明皇之命,前往日本去授予册封号。我国前年和去年连着两次分别败给了大食和南诏,北边的渤海和突厥也不稳定;日本是一个大国,同日本结成册封关系,建立联盟,是何等重要的事情,恐怕不是你所能想象的。要给你看看圣上的签名信吗?要给你看看金印吗?"
队长垂下头,下巴抵住了胸口。
"我们带着这样一项关系到国家存亡的重要使命,会跟和尚同行吗?你明白吗?"
"是的,但是……"
"但是什么?"
"很抱歉,三天前,延光寺的如空和尚来到探访使厅报告情况。据他说,鉴真一行带着粮食、寺里的贵重佛像、经书等坐船离开扬州,上了停泊在苏州的遣唐使的船上。这个如空和尚是鉴真的第三个弟子,本应随鉴真一起去日本的,但因学识不够而突然被留下来了。按如空自己所说,他不可能学识不够,考试时他总是第一,肯定是因为最近的一件事情他才没能同行的。前不久,大和尚前面有一个坐垫,如空拿走时慢了一步,失明的大和尚正好踩在坐垫上,在众多听法的信徒面前摔了一跤,于是遭到大家的哄笑。如空哭着说,肯定就是为这事。"
"嗯,那好,你就查别的船吧。只是有一点,如果结果是毫无根据的怀疑的话,你打算怎样解释、开脱呢?你设想一下,大使回国后向日本国王汇报这次的无礼行为,国王一生气,说不定会毁约,不接受册封,那么后果会怎么样?你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到结果。"
最后一句话以极不客气的口吻说出来。
队长的脸白了。他以官员特有的、摆脱尴尬处境的敏捷动作,后退四五步,对着朝衡弯腰、拱手,深深作了个揖。
"失礼了,务请原谅,但也请理解。这是探访使厅的责任之一。日本大使阁下,对我们的失礼向您表示歉意。就此告退,祝海路平安!"
说毕,带着队员迅速跨过跳板,下船去了。
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十五日,遣唐使船队比原定日期提前两天离开了huáng泗浦。
就在那天中午,一只野jī从第一艘船的前方飞过。无论朝衡和清河怎样劝说,船长都坚持说那是凶兆,收拢船帆,抛下了锚。
这一天就这样停泊在苏州河上。熬过了不吉的一个晚上,十六日一大早,终于扬帆起航。
朝衡放心了。呆在船室里,打开身边的《陶渊明传》,信手翻到一页,正好是陶渊明五十二岁以后的事。陶渊明这样讲:人生之路遥远,在路途中应该往何处去,实乃迷惘又迷惘。读到这里,朝衡想起了《淮南子》中所讲到的战国时期魏国杨朱的故事。据说杨朱一到岔路口,就为不知该往哪边去而哭泣;另外,墨子看到白线时,为不知该染成什么颜色而伤心。
一定会迷惘的吗……朝衡自言自语,合上了书。这时,一般沉香味忽然钻进鼻孔。鉴真一行已不在这条船上,他们身上带来的气味应该早被大蒜消除了呀!
朝衡循着沉香味来到了僧人们曾挤在一起的船员室。为防备搜查,这个地方特别用大蒜抹了又抹;可仅过了半天,沉香味压住蒜味,飘散开来。朝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朝衡对船长下了命令,让人把留在船上的大蒜全部扔到河里。
这天运气很好,一直chuī着qiáng劲的西风。十七日中午,船队到达了长江入海口。
进入东海时,风向转成了北风。
第四部分 第105节:十九、漂泊(1)
十九章漂泊
船长来报告说:"船有点向南行,但并没有偏离航道,不用担心。"
晴空万里,海上刮着较qiáng的偏西风。这是顺风,船摇动着。
朝衡和清河常常并排站在船头,却不怎么说话;清河有时独自走到船尾,眺望着西面的海域。
在并排行驶着的第二艘船上,几个传令生站在船舷边,齐声叫着:"第四艘船落在后边了!"传令生都是些高嗓门,声音传得很远。船长随即对本船的传令生嘱咐道:"告诉第二艘船,不要离开我们。嗯,第三艘船也看不到了。它应该在第二艘船之后的。第四艘船的情况呢?让他们确认!"
朝衡迎着飞溅的làng花,回想起36年前的航程。当时,同样是从九州南端出发,经过奄美、冲绳、石垣岛,横渡东海,进入长江口。现在回去的船比起当年的来,不仅看上去要坚固,而且航海技术也大大提高了。航海人员的素质也大不一样,船长自不必说,除划船的水手、水手长外,每项工作都配有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员。日本确确实实在发展。
船长以下有总务长、医生、yīn阳士、弓箭手、船师、船匠、传令长、传令生、算卦师、铁匠、帆工、水手等。
船由大量的隔板、梁和外板组成,宽9米,全长30米,排水量约300吨。风弱时,由水手在两侧划桨。因为有50名水手,大家一起划起来,相当于装载了约十马力的发动机,其功力类似现在的大型远洋渔船。虽然没有无线电、雷达和指南针,但有yīn阳士和算卦师观察星象和气象,还有传令生、铁匠和熟练的帆工。综合起来看,这至少要比偷渡者驾驶的偷渡船要安全得多。
尽管如此,横渡东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硕大的落日就要落进西边的大海里。一度失去音讯的第三艘船这时出现在距第一艘船左舷五十米处,正满帆顺风地要超过去。对方的传令生喊道:"副大使吉备真备的传话!请第一艘船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平安到达日本,不要遗失了签名信和金印。"
清河命令本船的传令生传话:"大使告知吉备真备副大使!请放心,即便搭上性命,也要完成使命。祝一帆风顺!"
太阳像岩浆一样溶到了海里。
即便是搭上性命!可是会一帆风顺吗?
朝衡在心里咀嚼着清河的话,那声音在空dòng的心中回响着。那是倭国……不,是日本吗?在大海的那边真的有日本吗?
长达36年的大唐生活现在就像幻影一样逝去,而应该存在于大海那边的祖国也如同幻影一般。
无边无际的大海包围着他。
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就这样我和清河闲聊,吃晾gān的米饭、gān菜、gān果,喝水,排泄,的确还活着。可在我的前后感觉到的都只是幻影。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啊,明白了,这是一种囚禁,我不希望这样。或者说这是一种隐居,我也不希望隐居。从来没有希望过。
曾处在可以掌握大唐帝国命运位置上的这个男人——朝衡,这个自己……现在,不只是对于敌人,即使对于战友,已然同死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