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母亲的不理解,特别令人震惊和恐怖。如果说从阅读这篇小说的一开始,你就感受到了一种恐怖的气氛;那么,读到这里,你终于明白:真正令人恐怖的,不仅是一个有价值的生命的被杀害,更在于即使牺牲了生命,其价值也得不到社会的体认,只成为闲人们饭后的谈资,甚至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能理解,连自己流淌的鲜血也要被无知的民众利用!
然而却出现了红白花圈。——这或许是绝望中的一点希望吧。但鲁迅在《〈呐喊〉自序》里,却坦诚地说明这是“平空添上”的,这是为了“慰藉那些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自己也“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22〕这或许就是许广平所说的,尽管鲁迅“自己所感觉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与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吧。〔23〕
鲁迅关注的重心显然在母亲对她儿子坟上出现的红白花圈的反应:她惊异得几乎发狂;(作为对比,另一个母亲华大妈却因自己的儿子和别的坟,只开着零星的青白小花,而突然感到“不足和空虚”——那是另一个生命的无价值的死亡)终于发出了“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这是隐藏在本篇背后的故事的最后一笔:我们到这时才知道他的名字:夏瑜,这显然是从“秋瑾”那里点化而来;我们也终于明白,这里讲的是一个先驱者的命运的故事。而按照他的母亲的理解,这是一个死不瞑目的冤魂;由此而产生了一个母亲的愿望:“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这母亲的理解和愿望,都十分的感人。
小说的结束,也是故事的结束,是惊心动魄的——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他们(两个母亲)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我说过,这是“最鲁迅式”的文字。这里有着鲁迅式的“沉默”和“yīn冷”——鲁迅自己说:“《药》的收束,也分明的留着安特莱夫式的yīn冷”,〔24〕又说:“安特列夫的小说,还要写得怕人,我那《药》的末一段,就有些他的影响,比王婆还鬼气。”〔25〕更有着鲁迅式的“绝望”——他是连母亲最后一个善良的愿望:儿子的“显灵”也要让它落空的。贯穿全篇的恐惧气氛由此而达到了顶端。前述坟场的花圈与这里的坟场的yīn冷,正是鲁迅内心深处的“希望”与“绝望”的艺术的外化,二者互相jiāo织、补充、对错jiāo流,又互相撞击、消解,汇合成了鲁迅式的心灵的大颤动,也让我们每一个读者悚然而思。
的确,“先驱者的命运”的思考几乎贯穿了鲁迅的一生。鲁迅在很多文章里都谈到了先驱者“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的悲剧。〔26〕这恐怕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普遍存在,鲁迅一再地记起耶稣被以色列人杀害的悲剧,在《野草》里的《复仇(其二)》里,就写到了耶稣被钉杀时心中充满了对愚昧的以色列人的“悲悯”和“咒诅”,〔27〕与夏瑜连声说“可怜”确有相通之处。鲁迅还一次次地写到中国现代史上一再出现的先驱者“枭首陈尸”,只“博得民众暂时的鉴赏”的场面,〔28〕他还引用南京的民谣:“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以为这是“包括了许多革命者的传记和一部中国革命的历史”。〔29〕先驱者(夏瑜们)与群众的关系,本来是一个“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医生与病人,牺牲者与受益者”的关系,但在中国的现实中,却变成了“被看”与“看”的关系;应该说,这是鲁迅充满苦涩的一大发现:一旦成为“被看”的对象,启蒙者的一切崇高理想、真实奋斗全都成了“表演”,变得毫无意义,空dòng、无聊又可笑。而且这样的“被看。看”的关系,还会演变为“被杀。杀”的关系:《药》所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启蒙者(夏瑜)被启蒙对象(华老栓一家)活活吃掉的惨烈的事实。而他的反思、质疑则是双向的:既批判华老栓们、看客们的愚昧、麻木与残忍,又反省启蒙者夏瑜们自身的弱点。而我们知道,鲁迅也是一个启蒙主义者,因此,无论他对夏瑜悲剧命运的发现,还是他对启蒙主义者的反省,最终都是指向自身的:他的忧愤的格外深广,也正在于此。
以上我们通过《示众》、《孔乙己》、《药》等作品的细读,对“看客”现象,“看。被看”模式的两种类型做了详尽的分析,现在可以略做一点小结。鲁迅的这些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即是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鲁迅在他的杂文中有一系列的概括与发挥。他说,中国是一个“文字的游戏国”,〔30〕这里一个最致命的问题,就是在中国没有真正的坚定的信仰,“自南北朝以来,凡有文人学士,道士和尚,大抵以‘无特操’为特色的”,〔31〕对于所想与所说、所写,都“并不真相信,只是说着玩玩,有趣有趣的”,〔32〕鲁迅说“玩玩笑笑,寻开心”这几个字“就是开开中国许多古怪现象的锁的钥匙”。〔33〕因此,在中国,没有真正的“信”而“从”,只有“怕”与“利用”,最多的是“做戏的虚无党”,所谓“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是写尽了中国的特点的,这是一个“颇有点做戏气味的民族”。〔34〕不但自己做戏,也把别人的言说与作为都看做做戏。也就是说,整个中国就是一个“大游戏场,大剧场”,一切真实的思想与话语一旦落入其中,就都变成了供看客鉴赏的“表演”。鲁迅在他的小说中反复描写的“看客”现象,就是一种全民族的“演戏”与“看戏”。这样的全民表演,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消解力量:下层人民(祥林嫂、孔乙己们)真实的痛苦,有理想、有追求的改革者、jīng神界战士(夏瑜们)真诚的努力与崇高的牺牲,都在“被看”的过程中,变成哈哈一笑。正是这全民的狂欢,“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得以继续排下去,〔35〕“人世却也要完结在这些欢迎开心的开心的人们”,〔36〕这些“看客”们之中。
注释
〔1〕参看姚丹:《西南联大历史情境中的文学活动》,135—140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