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1926年鲁迅大谈“做戏”,却是受到现实的刺激,具体地说,在1925至1926年年间,鲁迅与现代评论派及他们所支持的“当局”——北洋军阀政府教育总长章士钊的论战,使他又发现了一种“伪士”的新类型。下文所说的“国粹家”、“道德家”、“上等人”都是指鲁迅的这些新论敌。关于鲁迅与他们的论战,这里暂不做专门讨论,〔16〕只想jiāo代本文所涉及的一些背景:所谓“现代评论派”,是以《现代评论》杂志为中心的一批北京大学刚从英美归来的年轻教授,他们自称“特殊知识阶级”(即所谓“上等人”),下文所说的“维持公理”、“整顿学风”都是他们的主张——他们将从西方获得的宽容、公允等理念赋予绝对真理性的“公理”的价值,又以“公理”的代表自居,要在中国“维持公理”,并据此而“整顿学风”。而身为教育总长的章士钊则于1925年主持教育部部务会议通过决议,规定自初小四年级开始读经,下文所说的“保存国故”、“振兴道德”都是章士钊们所鼓chuī的。值得注意的是,鲁迅与他们论战时,并不针对他们的理念,而是着重考察他们的“言”(公开宣扬的)与“行”(实际实行的)是否一致。他发现,正是这些现代绅士开口闭口大谈“宽容”,却宣布要将持不同意见的教授“投畀豺虎”;〔17〕在女师大学cháo中,他们明明站在校长杨荫榆一边,“自在黑暗中,偏说不知道;替bào君奔走,却以局外人自居;满肚子怀着鬼胎,而装出公允的笑脸”。〔18〕在鲁迅看来,这正是在“公理、正义的美名”下“行私利己”的现代“伪士”;他愤然表示:“想用串戏的方法来哄骗,那是不行的;我知道的,不和你们来敷衍。”〔19〕在《十四年的“读经”》里,他更是尖锐地揭露:“这一类的主张读经者,是明知道读经不足以救国的,也不希望人们都读成他自己那样的;但是,耍些把戏,将人们作笨牛看则有之,‘读经’不过是这一回耍把戏偶而用到的工具”,依然是“假借大义,窃取美名”。〔20〕现在,在《马上支日记》里,鲁迅把他的这些观察、体验做了一个总结性的思考。他首先将其概括为一种“做戏”现象——
什么保存国故,什么振兴道德,什么维持公理,什么整顿学风……心里可真是这样想?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虽然明知是戏,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够为它悲喜,于是这出戏就做下去了;有谁来揭穿的,他们反以为扫兴。
这是一个演戏者与看戏者(看客)的合谋,为使瞒和骗的“戏”得以“做下去”,自然要将不做戏、并要揭穿做戏的真的人(知识分子)如鲁迅者,视为“扫兴”者、异己者而加以排斥,甚至放逐。——这也是从来如此,如今尤甚的。
那么,这些鲁迅说的“耍把戏”的“上等人”,他们的“做戏”是反映了什么样的思想本质呢?
鲁迅先引出一个“虚无党”的概念,并且说明,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虚无主义者”、“虚无思想者”。鲁迅指出,这些人公开声明自己“不信神,不信宗教,否定一切传统和权威”,但是他们却是有信仰的:“要复归那出于自由意志的生活”,因而他们“这么想,便这么说,这么做”。而中国的这些“上等人”,他们标榜“大义”,仿佛要维护什么“权威”,但鲁迅提出一个尖锐的不容回避的问题——
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
结论自然是清楚的:“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虽然这么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又那么做”式的演戏就是必然的。
既无真的信仰,又无特操(道德坚守),是打着西方新旗号的“伪士”,鲁迅命名为:“做戏的虚无党”或“体面的虚无党”。
四
旗号是随着“形势”而变的:在1928年与创造社、太阳社的论争中,鲁迅又发现了“革命”旗号下的“瞒和骗”。
鲁迅与创造社、太阳社诸君子的论战,有两个焦点。
其一是敢不敢正视现实的黑暗?特别是有没有勇气面对群众依然处于不觉悟状态的现实?鲁迅写过一篇《太平歌诀》,揭露“革命文学家不敢正视社会现象,变成婆婆妈妈,欢迎喜鹊,憎厌枭鸣,只检一点吉祥之兆来陶醉自己,于是就算超出了时代”,但“现实的现代”却是逃避、遗弃不了的,“你不过闭了眼睛”,眼睛一闭,就“最后的胜利”了。〔21〕——依然是自欺欺人。
其二是敢不敢正视自身思想的黑暗?鲁迅说:“革命者决不怕批判自己,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们敢于明言。”〔22〕鲁迅因此而对那些自称已经“获得大众”的革命文学家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从这一阶级走到那一阶级去,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识如何,便一一直说,使大众看去,为仇为友,了了分明。不要脑子里存着许多旧的残滓,却故意瞒了起来,演戏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惟我是无产阶级!’”〔23〕——鲁迅又在自命的“革命家”这里发现了“演戏”。
于是,不能不追问:这是怎样的“革命者”?鲁迅因此而提醒人们注意:在追求革命的队伍中,确有真的革命者,但也有一些“颓废者”,“因为自己没有一定的理想和无力,便流落而求刹那的享乐;一定的享乐,又使他发生厌倦,则时时寻求新刺戟,而这刺戟又须利害,这才感到畅快。革命便也是那颓废者的新刺戟之一”。还有一些“毫无定见,因而觉得世上没有一件对,自己没有一件不对,归根结蒂,还是现状最好的人们”。鲁迅也给他们一个命名,叫做“急进”的“非革命”的“个人主义的论客”。〔24〕——所谓“急进”,不过是表演的姿态,其实是“非革命”的,因为他们既“没有理想”,又“毫无定见”,也就是从根底上缺乏信仰,所有的演戏都是为了掩盖自己骨子里的“个人主义”:到“革命”中来寻求私利,即鲁迅所说,视“造反”为“最有大利的买卖”。〔25〕这就是说,我们又遇到了“伪士”,不过这回是“革命的伪士”。
有真假革命者,还有“真假堂吉诃德”。西班牙的堂吉诃德是个“十分老实的书呆子”,一个真诚的理想主义者,“看他在黑夜里仗着宝剑和风车开仗,的确傻相可掬,觉得可笑可怜”。但在中国,人们一面“愚弄吉诃德式的老实人”,一面却“自己又假装着堂·吉诃德的姿态”。〔26〕因此,鲁迅在1930年代的中国发现许多人在做“爱国表演”时,就知道他遇到假堂吉诃德了。这从西班牙的堂吉诃德与中国的“堂吉诃德”的不同遭遇就可以看出:“他只一个,他们是一团;送他的是嘲笑,送他们的是欢呼;迎他的是诧异,而迎他们的也是欢呼”,“其苦乐之不同,有如此者,呜呼!”原因就在前者是认真的,后者不过“做戏”而已。这其实是反映了两种文化的不同的,鲁迅说:“西班牙人讲恋爱,就天天到女人窗下去唱歌,信旧教,就烧杀异端,一革命,就捣烂教堂,踢出皇帝”,〔27〕一切认真,追求彻底;而在中国,是从不会认真去实行,更不会追求彻底,一切不过是说说而已,玩玩而已。这就重新回到了《马上支日记》里所说的命题:这是一个“颇有点做戏气味的民族”,它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即使有了也难以生存。而最容易生产与生存的是花样翻新的假“堂吉诃德”——那也是一种“伪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