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钱理群

  但鲁迅仍然表示:我“一面挣扎着,还想从以后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见一点东西,誊在纸片上”〔13〕。于是,他又有了许多痛苦的发现。

  当有的知识分子将据说是无限美好的“资产文明”推销给中国老百姓,许诺“一个无产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地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14〕通俗地说,就是“穷人总是要爬,往上爬,爬到富翁的地位”,“连奴隶也会觉得自己是神仙,天下自然太平了”;鲁迅却从这“太平”景象中,看到了另一幅有意被掩盖的图景——

  爬的人那么多,而路只有一条,十分拥挤。老实的照着章程规规矩矩的爬,大都是爬不上去的。聪明人就会推,把别人推开,推倒,踏在脚底下,踹着他们的肩膀和头顶,爬上去了。大多数人却还只是爬,认定自己的冤家并不在上面,而只在旁边——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他们大都忍耐着一切,两脚两手都着地,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挤下来,挤下来又挨上去,没有休止的。〔15〕

  在被一些知识分子无条件地认同与美化的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背后,鲁迅看到的是这样的血淋淋的压榨和倾轧。这是新的等级结构,它鼓励人们为了“爬”到上一等级而相互残杀:这“没有休止”的“挨上去又挤下来,挤下来又挨上去”,正是意味着人们在其中挤人、撞人,也即吃人,同时又被挤、被撞、被吃,但又从整体上被真正的“资本”机器及其掌握者吞食。于是,鲁迅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社会中,又发现了吃人肉的筵席正在“资本”的名义下继续排下去;也就是说,鲁迅在现代都市文明中,发现了新的奴役关系的再生产,这同样是一个意义重大而影响深远的发现。

  更令人震惊的是,当鲁迅在革命队伍中,发现了“革命jian商”、“革命小贩”,以至“革命工头”、“奴隶总管”,不但眼见他们如何“用共产青年,共产嫌疑青年的血来洗自己的手”,〔16〕怎样“使劲的拉住了那颈子套上了绞索的朋友的脚”,以证明自己“内心的忏悔”,〔17〕而且有了这样的切身体会:“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地做,也是打”,〔18〕特别是面对“以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bào者”,“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的“奴隶总管”,〔19〕鲁迅又发现了新的奴役关系的产生:人肉的筵席还在排着,却是发生在追求自由、解放的革命阵营里,这是格外严重,并且令人特别痛心的。

  于是,鲁迅不得不一再地回到他原先的命题上:“什么都要从新做过。”〔20〕

  注释

  〔1〕萧红:《回忆鲁迅先生》,《回忆鲁迅》“散篇”中册,717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2〕增田涉:《鲁迅的印象》,《回忆鲁迅》“专著”下册,1385页、1384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3〕《夜颂》,《鲁迅全集》5卷《准风月谈》,193页。

  〔4〕《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鲁迅全集》8卷《集外集拾遗补编》,161页。

  〔5〕《忽然想到(三)》,《鲁迅全集》3卷《华盖集》,16页。

  〔6〕《狂人日记》,《鲁迅全集》1卷《呐喊》,425页。

  〔7〕《180820致许寿裳》,《鲁迅全集》11卷《书信》,353页。

  〔8〕拙作《话说周氏兄弟》第七讲对“食人”问题有更深入的讨论,有兴趣者可参看。

  〔9〕《“碰壁”之后》,《鲁迅全集》3卷《华盖集》,72—73页。

  〔10〕《〈而已集〉题辞》,《鲁迅全集》3卷《而已集》,407页。

  〔11〕《答有恒先生》,《鲁迅全集》3卷《而已集》,454页。

  〔12〕《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1卷《坟》,159页、161页。

  〔13〕《答有恒先生》,《鲁迅全集》3卷《而已集》,457—458页。

  〔14〕这是梁实秋在1929年9月《新月》月刊第2卷六、七号合刊上发表的《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一文中提出的观点。

  〔15〕《爬和撞》,《鲁迅全集》5卷《准风月谈》,261页。

  〔16〕《答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鲁迅全集》4卷《南腔北调集》,630页。

  〔17〕《中国文坛上的鬼魅》,《鲁迅全集》6卷《且介亭杂文》,153页。

  〔18〕《350912致胡风》,《鲁迅全集》13卷《书信》,211页。

  〔19〕《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鲁迅全集》6卷《且介亭杂文末编》,537页、538页。

  〔20〕《忽然想到(三)》,《鲁迅全集》3卷《华盖集》,16页。

  本讲阅读篇目

  《灯下漫笔》(收《坟》)

  《狂人日记》(收《呐喊》)

  《“碰壁”之后》(收《华盖集》)

  《题辞》(收《而已集》)

  《答有恒先生》(收《而已集》)

  《爬和撞》(收《准风月谈》)

  《答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收《南腔北调集》)

  《中国文坛上的鬼魅》(收《且介亭杂文》)

  《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收《且介亭杂文末编》)第十二讲结束“奴隶时代”第十二讲结束“奴隶时代”

  ——读《论照相之类》及其他[KH3*9/9〗一

  《论照相之类》和《灯下漫笔》一样,都是“随笔”。鲁迅曾翻译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引入了“随笔”的概念:“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谈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便是Es—say”;据郁达夫说,“五四”时期凡“弄文墨的人”都深受影响,“随笔”遂成为“五四”散文的重要体式。鲁迅所写的这样的随笔式散文,除本书将涉及的几篇外,还有《chūn末闲谈》、《看镜有感》、《说胡须》、《论“他妈的”》、《从胡须说到牙齿》、《杂忆》等,都很值得一读。所谓“任心闲话”,其实在中国民间早有这样的传统,即本书第二讲开头所说的夏夜乘凉的闲聊。这样的聊天儿(朱自清专门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聊天儿》),自然是海阔天空,无所不聊;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摆古”,讲过去的故事。这一篇《论照相之类》即是讲“三十年前”——此文作于1924年,上溯三十年,即是19世纪末,也即清末时期——“S城”即鲁迅故乡绍兴,围绕“照相”所发生的各种趣闻,捎带发表一点儿议论(自然是站在1924年的立场,这中间会有一个时空的jiāo错,这本身就很有意思)。今天的读者来看这篇讲一个世纪之前的故事的文章,确有隔世之感,但也会因此而兴味盎然;而鲁迅1924年的议论却穿越时空,至今仍保持一种思想的冲击力。但整篇文章因为是“任心闲谈”,因此,写得十分从容,收放自如,而鲁迅所特有的幽默,更使这里的文字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或者就叫做鲁迅的“气味”(这是周作人的概念,我们在第四讲曾做过介绍),这是需要在阅读时细细把玩,而无法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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