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260)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如此给与一种安心与信仰的文学。我以前所云找出心的故乡来的文学,也就是指这个。

  我把这一篇小文章译录在这里,并不是全部都想引用,虽然在文学上中

  的情形原来相近,谷崎所说的话也颇有意思。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看到在

  缺少给大人和老人读的书物这句话,很有同意,所以抄了过来,再加添一点

  意思上去。文学的世界总是青年的,然而世界不单只是文学,人生也不常是

  青年。我见文学青年成为大人,(此语作第二义解亦任便,)主持事务则其

  修养(或无修养)也与旧人相差无几,盖现时没有书给大人读,正与日本相

  同,而旧人所读过的书大抵亦不甚高明也。

  日本老人有爱诵《碧岩录》者,中国信佛的恐只慕净土唸真言,非信徒

  又安肯读二氏之书乎。不佞数年前买《揞黑豆集》,虽觉得有趣而仍不懂,

  所以也不能算。据我妄测,中国旧人爱读的东西大概不外三类,即香艳,道

  学,报应,是也。其实香艳也有好诗文,只怕俗与丑,道学也是一种思想,

  但忌伪与矫,唯报应则无可取。我每想像中年老的案头供奉《感应篇》《明

  圣经》,消遣则《池上草堂劝戒近录》,笔墨最好的要算《坐花志果》了,

  这种情形能不令人短气?这里便与日本的事情不同,我觉得我们所需要的虽

  然也是找出心的故乡来的文学,却未必是给与安心与信仰的,而是通达人情

  物理,能使人增益智慧,涵养性情的一种文章。无论什么,谈了于人最有损

  的是不讲情理的东西,报应与道学以至香艳都不能免这个毛病,不佞无做圣

  贤或才子的野心,别方面不大注意,近来只找点笔记看,便感到这样的不满,

  我想这总比被麻醉损害了为好,虽然也已失了原来读书的乐趣。现在似乎未

  便以老年自居,但总之已过了中年,与青年人的兴趣有点不同了,要求别的

  好书看看也是应该,却极不容易。《诗经》特别是《国风》,陶诗读了也总

  是喜欢,但是,读书而非求之于千年前的古典不可,岂不少少觉得寂寞么?

  大约因为近代的时间短的缘故吧,找书真大难,现代则以二十世纪论亦只有

  三十七年耳。近日偶读牛空山《诗志》,见《豳风》“东山”后有批语云:

  情艳之事与军人不相关,慰军人却最妙。虫鸟果蔬之事与情艳不相关,写情艳却最

  妙。凯旋劳军何等大关目,妙在一字不及公事,一篇悲喜离合,都从室家男女生情。开端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隐然动劳人久旷之感。后文妇叹于室,其新孔嘉,惓惓于此三致意

  焉。夫人情所不能已圣人弗禁,东征之士谁无父母,岂鲜兄弟,而夫妇情艳之私尤所缱切。

  此诗曲体人情,无隐不透,直从三军肺腑扪摅一过,而温挚婉恻,感激动人,悦以使民,

  民忘其死,信非周公不能作也。

  这几节话在牛空山只是读诗时感到的意思批在书眉上,可是说得极好,

  有情有理,一般懦生经师诗人及批评家都不能到这境地,是很难得的。我引

  这些话来做一个例,表示有这种见识情趣的可以有写书的资格了,只可惜他

  们不大肯写,而其更重要的事情是他们这种人实在也太少。供给青年看的文

  学书充足与否,不佞未敢妄言,若所谓大人看的书则好的实在极少,除若gān

  古典外几于无有,然则中年老年之缺少修养又正何足怪也。

  我近来想读书,却深感觉好书之不易得,所以写这篇小文,盖全是站在

  读者方面立场也。若云你不行,我来做,则岂敢,昨日闻有披发狂夫长跪午

  门外自称来做皇帝,不佞虽或自大亦何至于此乎。

  (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四日于北平)

  □1937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浮世风吕

  偶读马时芳所著《朴丽子》,见卷下有一则云:

  朴丽子与友人同饮茶园中,时日己暮,饮者以百数,坐未定,友亟去。既出,朴丽

  子曰,何亟也?曰,吾见众目乱瞬口乱翕张,不能耐。朴丽子曰,若使吾要致多人,资而

  与之饮,吾力有所不给,且又不免酬应之烦,今在坐者各出数文,聚饮于此,浑贵贱,等

  贫富,老幼qiáng弱,樵牧厮隶,以及遐方异域,黥劓徒奴,一杯清茗,无所参异,用解烦渴,

  息劳倦,轩轩笑语,殆移我情,吾方不胜其乐而犹以为饮于此者少,子何亟也。友默然如

  有所失。友素介特绝俗,自是一变。

  这篇的意思很好,我看了就联想起户川秋骨的话来,这是一篇论读书的

  小文,收在他的随笔选集《乐天地狱》(一九二九)里,中有云:

  哈理孙告戒乱读书的人说,我们同路上行人或是酒店里遇见不知何许人的男子便会

  很亲近的讲话么,谁都不这样做,唯独关于书籍,我常常同全然无名而且不知道是那里的

  什么人会谈,还觉得高兴。但是我却以为同在路上碰见的人,在酒店偶然同坐的人谈天,

  倒是顶有趣,从利益方面说也并不少的事。我想假如能够走来走去随便与遇着的人谈谈,

  这样有趣的事情恐怕再也没有吧。不过这只是在书籍上可以做到,实际世间不大容易实行

  罢了。《浮世chuáng》与《浮世风吕》之所以为名著岂不即以此故么。

  《浮世chuáng》等两部书是日本有名的滑稽小说,也是我所爱读的书。去年

  七月我写《与友人谈日本文化书》之一,曾经连带说及,今略抄于下:

  “江户时代的平民文学正与明清的俗文学相当,似乎我们可以不必灭自

  己的威风了,但是我读日本的滑稽本还不能不承认这是中国所没有的东西。

  滑稽——日本音读作

  Kokkei,显然是从太史公的《滑稽列传》来的,中国近

  来却多喜欢读若泥滑滑的滑了。——据说这是东方民族所缺乏的东西,日本

  人自己也常常慨叹,惭愧不及英国人。这滑稽本起于文化文政(十九世纪初

  头)年间,却全没有受着西洋的影响,中国又并无这种东西,所以那无妨说

  是日本人自己创作的玩意儿,我们不能说比英国小说家的幽默何如,但这种

  可证明日本人有幽默趣味要比中国人为多了。我将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中

  膝栗毛》(膝栗毛者以脚当马,即徒步旅行。)与式亭三马《浮世风吕》及

  《浮世chuáng》(风吕者澡堂,chuáng者今言理发处。此种汉字和用虽似可笑,世间

  却多有,如希猎语帐篷今用作剧场的背景,跳舞场今用作乐队讲,是也。)

  放在旁边,再一一回忆我所读过的中国小说,去找类似的作品,或者一半因

  为孤陋寡闻的缘故,一时竟想不起来。借了两个旅人写他们路上的遭遇,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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