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读者看来,或者要嫌他陈旧也未可知。但是形式即使似乎陈旧,其思想
却是现在还是再新不过的。我们对于文学的要求,在能解释人生,一切流别
统是枝叶。所以写人生的全体,如莫泊商(Maupassant)的《一生》之写实,
或如安特来夫(Andreiev)的《人的一生》之神秘,均无不可;又或如蔼覃
(F.vanEeden)的《小约翰》及穆德林克(Maeterlinck)的《青鸟》之象征
譬喻,也是可以的。还有一层,文章的风格与著者的心情有密切的关系,出
于自然的要求,容不得一点勉qiáng。须莱纳尔在《妇女与劳动》的序上说,“在
原本平常的议论之外(按这是说那烧失的一部原稿),每章里我都加入一篇
以上的比喻;因为用了议论体的散文去明瞭的说出抽象思想,虽然很是容易,
但是要表现因这些思想而引起的情绪,我却非用了别的形式不能恰好的表出
了。”小说集里的一篇《沙漠间的三个梦》据说即是从那原稿中抽出的,是
那部大著的唯一的幸存的鳞片。我们把《妇女与劳动》里的文章与《梦》比
较的读起来,也可以看出许多类似。头两章描写历代妇女生活的变迁,饶有
小说趣味。全书结末处说:
我们常在梦中听见那关闭最后一个娼楼的锁声,购买女人身体灵魂的最后一个金钱
的丁当声,人为地圈禁女人的活动,使她与男子分开的最后一堵墙壁的坍倒声;我们常想
象两性的爱最初是一条鲁钝缓慢爬行的虫,其次是一个昏沉泥土似的蛹,末后是一匹翅膀
完具的飞虫,在未来之阳光中辉耀。
我们今日溯着人生的急流努力扳浆的时候,远望河上,在不辨边际的地方,通过了
从河岸起来的烟雾中间,见有一缕明亮的huáng金色之光,那岂不是我们盼望久的眼睛昏花所
致,使我们见这样的景象么?这岂只是眼的错觉,使我们更轻松的握住我们的浆,更低曲
的弯我们的背,虽然我们熟知在船到那里之前,当早已有别人的手来替握这桨,代把这舵
了。这岂只是一个梦么?
古代加勒底的先知曾经见过远在过去的伊甸乐园的幻景。所梦见的是,直到女人吃
了智慧之果并且也给男子吃了为止,女人与男人曾经共同生活在欢喜与友爱之中;后来两
人被驱逐出来,在世上漂泊,在悲苦之中辛劳,因为他们吃了果子了。
我们也有我们之乐园的梦,但是这却是远在将来。我们梦见女人将与男人同吃智慧
之果,相并而行,互握着手,经过许多辛苦与劳作的岁月以后,他们将在自己的周围建起
一坐比那迦勒底人所梦见的更为华贵的伊甸,用了他们自己的劳力所建造,用了他们自己
的友爱所美化的伊甸。
在他的默示里,有一个人曾经见了新的天与新的地。我们正看见一个新的地,但在
其中是充满着同伴之爱与同工之爱。
这一节话很足以供读《梦》的人的参证。著者写这两种书,似乎其间没
有截然不同的态度,抒情之中常含义理,说理的时候又常见感情迸跃发而为
诗。她在《妇女与劳动》序里声明艺术的缺乏,以为“这些没有什么关系”,
但她的著作实在没有一篇不具艺术。正如惠林顿女士(AmyWellington)所说,
“通观她著作全体,包含政治或论辩的文章在内,在她感动了的时候,她便
画出思想来;同她的《艺术家的秘密》里的艺术家一样,她从人生的跳着的
心里取到她脑中图画的灼热的色彩。”她这文艺的价值或者还未为职业的批
评家所公认,唯据法国洛理蔼(F.Lolice)在《比较文学史》说,“诃耳士
(W.D.Howells)与詹谟思(HenryJames)都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最
好的英文小说的作者;我们又加上南非洲有才能的小说家,专为被nüè的人民
奋斗的选手须莱纳尔,新时代的光荣的题名录就完全了。”我们从这里,可
以大约知道这女著作家应得的荣誉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1923年
7月
2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土之盘筵小引
垒柴为屋木,和土作盘筵。
——路德延《孩儿诗》
有一个时代,儿童的游戏被看作犯罪,他的报酬至少是头上凿两下。现
在,在开化的家庭学校里,游戏总算是被容忍了;但我想这样的时候将要到
来,那刻大人将庄严地为儿童筑“沙堆”,如筑圣堂一样。
我随时抄录一点诗文,献给小朋友们,当作建筑坛基的一片石屑,聊尽
对于他们的义务之百分一。这些东西在高雅的大人先生们看来,当然是“土
饭尘羹”,万不及圣经贤传之高深,四六八股之美妙,但在儿童我相信他们
能够从这里得到一点趣味。我这几篇小文,专为儿童及爱儿童的父师们而写
的,那些“蓄道德能文章”的人们本来和我没有什么情分。
可惜我自己已经忘记了儿时的心情,于专门的儿童心理学又是门外汉,
所以选择和表现上不免有许多缺点,或者令儿童感到生疏,这是我所最为抱
歉的。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日。
□1923年
7月
24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谈虎集》
读纺轮的故事
孟代(CatuileMendes)是法国高蹈派的一个诗人。据汤谟孙说:
他有长的金发,huáng胡须,好像一个少年犹太博士。他有青chūn与美与奇才。..他写
珍异的诗,恍忽的,逸乐的,昏吃地恶的,——因为在他那里有着元始的罪的斑痕。他用
了从《朗赛尔集》里采来的异调古韵做诗,他写jiāo错叶韵的萨福式的歌,他预示今日诗人
的暧昧而且异教的神秘主义,他歌亲嘴,与rǔ,——总是亲嘴,正如人可以不吃食而尽读
食单。
颓废派大师波特来耳见他说道:“我爱这个少年,——他有着所有的缺点。”
圣白甫且惊且喜,批评他道:“蜜与毒。”
这样的就是《纺轮的故事》的著者。——有许多字面,在法里赛人觉得
是很坏的贬辞,在现代思想上有时正是相反,所以就上文看来可以想到孟代
是近来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诗人了。《纺轮的故事》虽然不是他的代表著作,
却也很有他的特色。我们看到孟代的这部书,不禁联想起王尔德的那两卷童
话。我们虽然也爱好《石榴之家》,但觉得还不及这册书的有趣味,因为王
尔德在那里有时还要野狐禅的说法,孟代却是老实的说他的撒但的格言。这
种例颇多,我所最喜欢的是那《两枝雏jú》,他写冷德莱的享乐生活道:
的确,他生活的目的是在找一个尝遍人生的趣味的方法。他看见什么便要,他要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