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信,读之令人惊骇,此世间难得的鲜血之书也。我读了这书大约印象甚深,
至民国十九年八月拿出来看,在卷头题字数行云:
“中国民族似有嗜杀性,近三百年张李洪杨以至义和拳诸事即其明征,
书册所记录百不及一二,至今读之令人悚然。今日重翻此记,益深此感,呜
呼,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乎。”
李小池后来做了外jiāo官,到过西洋,著有游记等书,我未得见。孙产清
《寄龛丙志》卷四云:
“近阅李小池圭《游览随笔》,载qiáng水棉花,云以qiáng水炼成,有gān湿两
种,gān者得火即发,湿者置火中可以二刻不燃,以电线发之,方三寸,厚寸
许,重不过二两者,百步外能震巨石成齑粉。”所记盖是棉花火药欤。又所
著有《鸦片事略》,近日在北平市上获得一部,其价却比《思痛记》要高了
三十倍了。书凡两卷,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刻,后于《思痛记》十五
年,板式却是一样,很觉得可喜。卷首说明著书的宗旨云:
鸦片为中国漏卮,为百姓鸩毒,固尽人知之,而其于郡县流行之本
末,禁令弛张之互用,与夫英人以售鸦片而兴戎乞抚,又以恶鸦片而设
会劝禁,三百年来之事,则未必尽人知之。用就见闻所及,或采自他书,
或录诸邮报,荟萃成此,附以外国往来文牍,曰《鸦片事略》。
由此可知这是鸦片文献的重要资料,北平图书馆之有翻印本也可以作证,我
所留意的却不全在此,只是想看看中国人对于鸦片的态度,其次是稍找民俗
的资料而已。这种材料在道光十八年湖广总督林则徐奏中找得一点,乃是关
于烟具的:
查吸烟之竹杆谓之枪,其枪头装烟点火之具又须细泥烧成,名曰烟
斗。凡新枪新斗皆不适口,且难过瘾,必其素所习用之具,有烟油积乎
其中者,愈久而愈宝之。此外零星器具不一而足,然尚可以他具代之,
唯枪斗均难替代,而斗比枪尤不可离。
又云:
如烟枪固多用竹,亦间有削木为之,大抵皆烟袋铺所制,其枪头则
裹以金银铜锡,枪口亦饰以金玉角牙,又闻闽粤间又有一种甘蔗枪,漆
而饰之,尤为若辈所重。其烟斗自广东制者以洋磁为上,在内地制者以
宜兴为宝。恐其屡烧易裂也,则亦包以金银,而发蓝点翠,各极其工。
恐其屡吸易塞也,则又通以铁条,而矛戟锥刀,不一其状。
在奏摺中本来不易详叙,却也已写得不少,很是难得,所云甘蔗枪在小时候
曾经看见过,烟斗与烟签子也有种种花样,这倒都是中国的自己创造。《鸦
片事略》卷上记罂粟花云:
产土耳基波斯多白花白子,产印度者两种,一亦白花白子,一红花
黑子,平原所植俱白花,出喜马拉山俱红花。法国人以其子榨油,香美,
颇好之,英人亦用其浆为药材。印人则取于块为饼,嚼食款客,南洋诸
岛有生食者,俾路芝以西各部酋皆酷嗜之,亦生食也。明末苏门答腊人
变生食为吸食,其法先取浆蒸熟,滤去渣滓复煮,和烟草末为丸,置竹
管就火吸食。
又云:
康熙二十三年海禁弛,南洋鸦片列入药材,每斤征税银三分。其时
沿海居民得南洋吸食法而益jīng思之,煮土成膏,镶竹为管,就灯吸食其
烟。不数年流行各省,甚至开馆卖烟。
我曾听说鸦片烟的那种吸食法是中国所发明,现在已得到文献的证明了,烟
具的美术工艺虽然是在附属的地位,但是其成绩却亦大有可观也。
中国人对于鸦片烟的态度是怎样呢?人民似乎是非吃不可,官厅则时而
不许吃时而许吃,即所谓禁令张弛之互用也。雍正中的办法是:
“兴贩鸦片烟者,照收买违禁货物例,枷号一月,发近边充军。私开鸦
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绞监候。”吸食者没有关系。嘉
庆中改正如下:
“开馆者议绞,贩卖者充军,吸食者杖徒。”道光中议严禁,十九年五
月定有章程三十九条,中云:
“开设烟馆首犯拟绞立决。”
“一吸烟人犯均予限一年六个月,限满不知悛改,无论官民概拟绞监
候。”
“一制卖鸦片烟具者照造卖赌具例分别治罪。”三年后江宁条约签字,
香港割让,五口通商,烟禁复弛,至于戊戌。《事略》卷末论禁烟之前途云:
今日印度即不欲禁,风会所至,非人力能qiáng,必有禁之之日,禁之
又必自易罂粟而植茶始。中国土烟既收税厘,是禁种罂粟之令大弛,民
间种植必因之渐广,或至尽易茶而植罂粟,数十年后中国或无植茶地,
印度则广植之,中国无茶以运外洋,印度亦无鸦片以至中国,漏卮塞矣,
利源涸矣,而民间嗜食者亦必犹淡巴菰之人人习为固常,则亦不禁之禁,
弛而不弛矣。
这一节文章我读了好几遍,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似讽刺,似慨叹,总之
含有不少的幽默味,而亦很合于事实,又不可不谓有先见之明也。现今鸦片
已不称洋药而曰土药,在店吸食则云试药,早已与淡巴菰同成为国货矣,中
国自种罂粟而印度亦自有茶,正如所言,然则鸦片烟之在中国恐当以此刻现
在为理想的止境欤。
一八七五年伦敦劝禁鸦片会禀请议院设法渐令印度减植罂粟,议院以四
端批复,其首二条云:
“鸦片为东方人性情所好,日所必需,一也。华人自甘吸食,与英何尤,
二也。”道光十六年太常寺少卿许乃济上言请弛鸦片之禁,中有云:
“究之食鸦片者率皆浮情无志不足轻重之辈。”这些话都似乎说得有点
偏宕,实在却似能说出真情,至少在我个人看去是如此。去年四月里写了一
篇《关于命运》,末后有一节话是谈这个问题的,我说:
第一,中国人大约特别有一种麻醉享受性,即俗云嗜好。第二,中
国人富的闲得无聊,穷的苦得不堪,以麻醉消遣。有友好之劝酬,有贩
卖之便利,以麻醉玩耍。卫生不良,多生病痛,医药不备,无法治疗,
以麻醉救急。如是乃上瘾,法宽则蔓延,法严则骈诛矣。此事为外国或
别的殖民地所无,正以此种癖性与环境亦非别处所有耳。我说麻醉享受
性,殊有杜撰生造之嫌,此正亦难免,但非全无根据,如古来的念咒画
符读经惜字唱皮huáng做八股叫口号贴标语皆是也,或以意,或以字画,或
以声音,均是自己麻醉,而以药剂则是他力麻醉耳。
我写此文时大受性急朋友的骂,可是仔细考察亦仍无以易吾说,即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