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7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凭信,读之令人惊骇,此世间难得的鲜血之书也。我读了这书大约印象甚深,

  至民国十九年八月拿出来看,在卷头题字数行云:

  “中国民族似有嗜杀性,近三百年张李洪杨以至义和拳诸事即其明征,

  书册所记录百不及一二,至今读之令人悚然。今日重翻此记,益深此感,呜

  呼,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乎。”

  李小池后来做了外jiāo官,到过西洋,著有游记等书,我未得见。孙产清

  《寄龛丙志》卷四云:

  “近阅李小池圭《游览随笔》,载qiáng水棉花,云以qiáng水炼成,有gān湿两

  种,gān者得火即发,湿者置火中可以二刻不燃,以电线发之,方三寸,厚寸

  许,重不过二两者,百步外能震巨石成齑粉。”所记盖是棉花火药欤。又所

  著有《鸦片事略》,近日在北平市上获得一部,其价却比《思痛记》要高了

  三十倍了。书凡两卷,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刻,后于《思痛记》十五

  年,板式却是一样,很觉得可喜。卷首说明著书的宗旨云:

  鸦片为中国漏卮,为百姓鸩毒,固尽人知之,而其于郡县流行之本

  末,禁令弛张之互用,与夫英人以售鸦片而兴戎乞抚,又以恶鸦片而设

  会劝禁,三百年来之事,则未必尽人知之。用就见闻所及,或采自他书,

  或录诸邮报,荟萃成此,附以外国往来文牍,曰《鸦片事略》。

  由此可知这是鸦片文献的重要资料,北平图书馆之有翻印本也可以作证,我

  所留意的却不全在此,只是想看看中国人对于鸦片的态度,其次是稍找民俗

  的资料而已。这种材料在道光十八年湖广总督林则徐奏中找得一点,乃是关

  于烟具的:

  查吸烟之竹杆谓之枪,其枪头装烟点火之具又须细泥烧成,名曰烟

  斗。凡新枪新斗皆不适口,且难过瘾,必其素所习用之具,有烟油积乎

  其中者,愈久而愈宝之。此外零星器具不一而足,然尚可以他具代之,

  唯枪斗均难替代,而斗比枪尤不可离。

  又云:

  如烟枪固多用竹,亦间有削木为之,大抵皆烟袋铺所制,其枪头则

  裹以金银铜锡,枪口亦饰以金玉角牙,又闻闽粤间又有一种甘蔗枪,漆

  而饰之,尤为若辈所重。其烟斗自广东制者以洋磁为上,在内地制者以

  宜兴为宝。恐其屡烧易裂也,则亦包以金银,而发蓝点翠,各极其工。

  恐其屡吸易塞也,则又通以铁条,而矛戟锥刀,不一其状。

  在奏摺中本来不易详叙,却也已写得不少,很是难得,所云甘蔗枪在小时候

  曾经看见过,烟斗与烟签子也有种种花样,这倒都是中国的自己创造。《鸦

  片事略》卷上记罂粟花云:

  产土耳基波斯多白花白子,产印度者两种,一亦白花白子,一红花

  黑子,平原所植俱白花,出喜马拉山俱红花。法国人以其子榨油,香美,

  颇好之,英人亦用其浆为药材。印人则取于块为饼,嚼食款客,南洋诸

  岛有生食者,俾路芝以西各部酋皆酷嗜之,亦生食也。明末苏门答腊人

  变生食为吸食,其法先取浆蒸熟,滤去渣滓复煮,和烟草末为丸,置竹

  管就火吸食。

  又云:

  康熙二十三年海禁弛,南洋鸦片列入药材,每斤征税银三分。其时

  沿海居民得南洋吸食法而益jīng思之,煮土成膏,镶竹为管,就灯吸食其

  烟。不数年流行各省,甚至开馆卖烟。

  我曾听说鸦片烟的那种吸食法是中国所发明,现在已得到文献的证明了,烟

  具的美术工艺虽然是在附属的地位,但是其成绩却亦大有可观也。

  中国人对于鸦片烟的态度是怎样呢?人民似乎是非吃不可,官厅则时而

  不许吃时而许吃,即所谓禁令张弛之互用也。雍正中的办法是:

  “兴贩鸦片烟者,照收买违禁货物例,枷号一月,发近边充军。私开鸦

  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绞监候。”吸食者没有关系。嘉

  庆中改正如下:

  “开馆者议绞,贩卖者充军,吸食者杖徒。”道光中议严禁,十九年五

  月定有章程三十九条,中云:

  “开设烟馆首犯拟绞立决。”

  “一吸烟人犯均予限一年六个月,限满不知悛改,无论官民概拟绞监

  候。”

  “一制卖鸦片烟具者照造卖赌具例分别治罪。”三年后江宁条约签字,

  香港割让,五口通商,烟禁复弛,至于戊戌。《事略》卷末论禁烟之前途云:

  今日印度即不欲禁,风会所至,非人力能qiáng,必有禁之之日,禁之

  又必自易罂粟而植茶始。中国土烟既收税厘,是禁种罂粟之令大弛,民

  间种植必因之渐广,或至尽易茶而植罂粟,数十年后中国或无植茶地,

  印度则广植之,中国无茶以运外洋,印度亦无鸦片以至中国,漏卮塞矣,

  利源涸矣,而民间嗜食者亦必犹淡巴菰之人人习为固常,则亦不禁之禁,

  弛而不弛矣。

  这一节文章我读了好几遍,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似讽刺,似慨叹,总之

  含有不少的幽默味,而亦很合于事实,又不可不谓有先见之明也。现今鸦片

  已不称洋药而曰土药,在店吸食则云试药,早已与淡巴菰同成为国货矣,中

  国自种罂粟而印度亦自有茶,正如所言,然则鸦片烟之在中国恐当以此刻现

  在为理想的止境欤。

  一八七五年伦敦劝禁鸦片会禀请议院设法渐令印度减植罂粟,议院以四

  端批复,其首二条云:

  “鸦片为东方人性情所好,日所必需,一也。华人自甘吸食,与英何尤,

  二也。”道光十六年太常寺少卿许乃济上言请弛鸦片之禁,中有云:

  “究之食鸦片者率皆浮情无志不足轻重之辈。”这些话都似乎说得有点

  偏宕,实在却似能说出真情,至少在我个人看去是如此。去年四月里写了一

  篇《关于命运》,末后有一节话是谈这个问题的,我说:

  第一,中国人大约特别有一种麻醉享受性,即俗云嗜好。第二,中

  国人富的闲得无聊,穷的苦得不堪,以麻醉消遣。有友好之劝酬,有贩

  卖之便利,以麻醉玩耍。卫生不良,多生病痛,医药不备,无法治疗,

  以麻醉救急。如是乃上瘾,法宽则蔓延,法严则骈诛矣。此事为外国或

  别的殖民地所无,正以此种癖性与环境亦非别处所有耳。我说麻醉享受

  性,殊有杜撰生造之嫌,此正亦难免,但非全无根据,如古来的念咒画

  符读经惜字唱皮huáng做八股叫口号贴标语皆是也,或以意,或以字画,或

  以声音,均是自己麻醉,而以药剂则是他力麻醉耳。

  我写此文时大受性急朋友的骂,可是仔细考察亦仍无以易吾说,即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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