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家的那点本领就高明在此处,他们把自己压根儿没打算久留的地方,却描绘得让人着迷。最绝的莫过于他们形容死亡,这里粗略地统计了一下,在古今文人笔下关于死亡的说法约有270多种,其中成语就有80多个,如“驾鹤西游”、“跨鹤西归”之类,死得何其潇洒。还有,形容所尊敬的人之死,是“huáng金入柜”,形容有才华的人早死,是“地下修文”、“玉楼赴召”;形容年轻美丽的女子死去,是“香魂一缕随风散”等等,这种种死亡多么美妙。
死亡是什么感觉,只有死了的人才知道,但人已经死去,生命停止,他们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因此,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是啥滋味,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准确。有些作家写死亡的过程,写得有鼻子有眼儿,他们死过吗?或者哪位死者这样告诉过他们?
有些人说自己“死”过一回,是从死亡的边缘侥幸活过来的。可他们毕竟没有跨越死亡,怎么知道离死亡线还有多远?他们的描述,至多只能说是死亡前期过程的某些感受。
有人曾研究过人的身首分离后,大脑还有没有意识。举例说古时某刽子手行斩时手脚特别利索,手起刀落,人头便滚向一边。有一次,那被砍下的头颅在鲜血汹涌的滚动中,还喝彩了一声:“好快刀!”这传闻太虚,不一定靠得住。即便确有此事,这被斩者也只是在被砍去脑袋的刹那间谈了点“体会”,根本说不上深刻。至于死亡的具体经验,他终于也没有来得及介绍。
有的祭悼文字告慰死者:“既已上路,愿你一路好走。”云云。这话有些悲壮,有些凄凉,好像死者还活着,此去只是一次远行,正在他的视野里跋涉而去。这类写法寄托了对死者的怀念,但在活人看来,却淡化了死的遗憾。
每个人都将走向死亡,但死亡决不是人们来到这个世间的目的。在正常的情况下,是没有人甘愿去死的。文人们把死亡写得那样美妙,实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并且可以放着胆子去“高于生活”,反正不会有任何一位死者站出来让他们难堪。有句流行语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所以奉劝大家千万别相信有些作家“高于死亡”的妙笔。
第18章 雷抒雁:最后的牵手
这一次,是父亲的手握在母亲的手里。
这是一双被岁月的牙齿啃得gān瘦的手:灰huáng的皮肤,像是陈年的huáng纸,上边满是渍一般的斑点;不安分的筋,bào露着,略略使皮与指骨间,有了一点点空隙。那些曾经使这手显得健壮和有力的肌肉消失了。这是长年疾病的折磨所雕凿出来的作品。不恭敬地说,几乎可以用“爪子”一类的词来判定那手。
可是,母亲仍然紧紧地握着这手。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坐在父亲躺着的chuáng边,看着他瘦削失形的脸,听氧气从pào筒一样的钢瓶里出来,咕咕嘟嘟穿过水的过滤,从细细的、蓝色的管子里,经过鼻腔慢慢流进那两片已被癌细胞吞噬殆尽的肺叶里,样子有些木然。
很久都是相对无言。突然,母亲感到那手在自己手心动了一下,便放松了它。那手立即像渴望自由的鸟,轻轻地转动一下,反握住她的手。
“要喝水吗?”母亲贴近他的脸低声地问。
父亲不回答。只是无力地拉着母亲的手。母亲知道,父亲实在是没有力量了,从那手上她已感到生命准备从这个肉体上撤离的速度。不过依着对五十多年来夫妻生活的理解,她随着那手意愿,追寻着那手细微的指向,轻轻地向他身边移动着。到了胸前,她感觉到父亲的手指还在动。又移到颈边,那手指似乎还在命令:前进!不要停下来!
一切都明白了,母亲全力握紧那gān枯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齐放在父亲的唇上。那gān枯的手指不动了,只有嘴唇在轻轻嚅动。有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灰huáng多皱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许多记忆一下子涌上母亲的心头。
从这两双手第一次牵在一起的时候,父亲就这样大胆而放肆地,把母亲纤细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那时,父亲的手健壮、红润而有力量。母亲想挣脱他的手,但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冲不破那手指的门,直到母亲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手停留在他的唇边。
习惯是从第一次养成的。这两双手相牵着,走过一年又一年,直到他们的子女一个个长大,飞离他们身边。贫困的时候,他们坐在chuáng边,父亲拉过母亲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苦难的时候,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手指好像是一些有灵性、会说话在的独立生命,只要握在一起加上轻轻一吻,就如同魔术师神奇的chuī了一口气,什么就都有了。信心、勇气、财富,一切都有了。
他们有时奇怪地问对方,什么叫爱情,难道就是这两双手相牵,加上轻轻的一吻?或许这只是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短暂的离别也罢,突然的重逢也罢,甚至化解任何一个家庭都绝不可少的为生活而起的争执,都是这一个程式化了的动作。
可是,他们彼此听得懂这手的语言:关切、思念、幽怨、歉意、鼓励、安慰……
现在,生命就要首先从他的一双手走到尽头了。曾经有过的青chūn、爱情,曾经有过的共同的幸福记忆,都将从这一双手首先远去了。
母亲的手在父亲的唇上只停留了短暂一瞬,便感到那只gān枯的手不再动了,失去了温度。屋子里突然一片静寂,原来那咕咕作响的氧气过滤瓶不再作声了。时间到了!
母亲没有落泪,站起身来,看着那一张曾经无比熟悉、突然变得陌生的脸,慢慢抓起父亲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唇边。她觉得沿着手臂的桥,那个人的生命跑了过来,融会在自己身上。
母亲相信自己不会孤单,明天,依然会是两个生命、两个灵魂面对这同一世界。
第19章 陈丹燕:静静的绞刑架
“你是说要去普劳森湖监狱?”我的德国老友翻起她灰色的眼睛向我确认,见我点头,她说,“那好,我们去。”
从十字军山出发,经过梯尔园,看到一家一户的土耳其人纷纷在草地和湖边野餐,依稀传来的,是他们家乡那种缠绵的音乐。经过被烧过的国会大厦,看到外地来的,外国来的旅游者排着长龙,等待上国会大厦的玻璃圆顶去看柏林市容。经过六月阳光下的静静的住宅,小花园,星期天关门歇业的商店,星期天柏林真正住人的地方,通常都静得像没有一个人一样,停在街边的汽车上落了gān树叶,看上去是星期六落下来的了。这是一个普通的宁静的周末,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柏林六月下午,一些街区在这个周末封了路,有的是为国际音乐节,有的是为同性恋嘉年华,还有的是为少年无动力车设计比赛。我们白色的老捷达车在阳光下的大街上开着,远远地,还在一座桥上,就见到绿树下面红砖的大房子,是十九世纪中叶柏林流行的那种样子,红砖头砌的,听说是为了好看又省钱。那就是在柏林有名的普劳森湖监狱了,在十九世纪的时候它就是监狱,现在它还是监狱。而在希特勒的纳粹德国时代,这里关押反对希特勒的德国人和欧洲人,这里的监狱行刑室处死了2500个犯人,用绞架和断头台。当时在行刑室工作的职业刽子手是个壮汉,听说他总在嘴上叼着香烟,他处死一个犯人,可以拿到六十马克的津贴。在1944年9月普劳森湖监狱的“血腥之夜”,他靠津贴就可以发财,那一夜他参加处死了186个普劳森湖犯人,八个犯人一队,上绞刑架。如今我们要去的,是在原来的行刑室里建立的纪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