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大清早开了重重铁门,送孩子穿过城市去上学,不觉得缺了什么。夜半应酬或下班回来,半幅裙裾沾了尘灰是有的,但不会被打湿。和情人在马路上散步,如果鞋尖洇cháo,不是刚过了一辆洒水车,就是谁家的污水泼到街上来。直到有一天,在菜市场上看到地摊上叫卖的塑料玫瑰,伧俗的染色花瓣上,竟然沾着几粒透明小球。只是在这个时候,才相信人们还没有完全忘掉这个叫做露珠的小jīng灵。

  永远不会滚动,永远不会gān涸,永远不会作“鲛人泣”和“风度欲成津”的廉价塑脂露珠儿!

  玫瑰、茉莉、紫罗兰,需要什么香味均可招之即来,因为香jīng的品种越来越齐全。炎热的南方,人们买门票租棉大衣,参观室内冰雕,用人造雪堆雪人,孩子们以为,南极就是建在公园里的一座冰库。商人懒得jīng心复制露珠,因为它在工业社会里无从依附。甚至诗人也不再露水蘸笔,生怕读者说他文艺腔,好酸。

  什么都可以仿造,就连生命都可以原版克隆。但露水的寂静之味,却是无法模拟无法拼凑的。露珠的凝然和滴落,是日月jīng华,在荷之上,在芝草之间,寂静悠远。其幽秘其清凉其浓淡深浅,都不是眼睛可以企及,耳朵可以捕捉,嘴唇可以品尝的。

  我们可以放弃宫槐、板桥和马蹄声,但损失不起朝露与夜霜、梦想的绿地和传说中的原始森林。在肉体囚囿、灵魂日见gān枯的今天,我们怀念露珠的寂静之味,以赎罪愧疚的心情。

  第31章 陈染:我的挣扎与懈怠

  旧年最后一天的早晨,忽然间大雪茫茫,浑然一片。我隔窗向外眺望,柔软的白雪作为这一年的终结,拉上了静悄悄的帷幕。大雪的后面,是一片阔大无际的空无。

  我站立窗前良久,转了转疼痛的脖颈,颈椎立刻发出轻微的咔咔声。这疼痛已经持续绵延多日了,我无法写作,无法长时间坐着注视书本和电脑。这莽天阔地之间的帷幕,使我忽然感到该给自己告一个段落,也该和自己谈一谈了。

  一直以来,我心里总像有什么急事要赶,但它是什么,我似乎并不清楚。在家里时,我急着出去,出去了又急着回来。长久以来,我被那模糊不清的什么事物剥夺了,心不在焉,神不守舍,即使在轻松的聚会上也好像有什么事在脑子里抹也抹不掉,即使到了我喜爱的商城,琳琅满目的物品在我的顾盼间,也分明有一种讲不清楚的什么在我的视线后边隐藏着。

  特别是,为了生活,我常常费尽力气地给自己设定理由,说服自己遵循某种人际规则,即使我是如此地厌恶某些事物,我依然要求自己和大家一样与生活的规则或潜规则和谐相处。但我总是做得恍恍惚惚、磕磕绊绊,用朋友的话说,“踉踉跄跄的”,没有别人那样轻松自如,费了很大力气却依然没有别人做得好。哪怕是很小的事,也往往像忽然醒悟了什么大事情似的,荒唐而可笑。比较周遭体制中的人们,从现实生活某种实惠的角度而言,我不能算是成功的。而这似乎也是一种必然。

  那个经常占据我的是什么呢?难道我真的有什么急事吗?我为何要被它左右?

  现在想来,在生活中,我经常会冒出一些想法,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常常使我神游事外,目光游离,显现出一副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样子。糟糕的是,我急于把它们写出来,落在纸页上,好像唯有如此,生活的痕迹才能确确凿凿地留下来,生活本身也才确确实实地经过了,好像那些字本身才是生活。可是,很多时候,我却不能把它们付诸文字。

  从窗口望出去,一个年轻的红衣女人从对面白雪覆盖的童话般的楼dòng里走出来,她抬头看看天空大片的雪花,有点束手无策、踟蹰犹疑的样子,雪花立刻吞没了她帽子的红色或者粉色,她仰着头,往她刚刚走出来的那幢楼的一个窗口眺望。一会儿,一个高大的男人匆匆从楼里奔出,过来牵住她的手,两个人相倚着往外边白皑皑的街道走去……

  又一个老妇人披着深色的披肩,提着菜篮,蹒跚着从我的视线中走过去,她面朝着被雪片切碎的斑驳的阳光,脸上镶嵌着金色的皱纹。她的篮子里装满红红绿绿鲜脆欲滴瓜果菜蔬、装满她结结实实的日子以及她沉甸甸的辛苦……

  也许,她们这一生,什么也不曾书写过。

  写下来有那么重要吗?追问探究有那么重要吗?

  问题正是缘于此吧。很多时候,我把思考生活当作了生活,清理生活的时间剥夺了生活本身的时间。

  我在想,那些若隐若现躲在我的目光后面的文字是什么呢?从外表上看,它们是一本本书,是追问和探究;可实际上,那些清晰的墨迹,那些零乱的片段,它们算不上什么,他们永远抵不过生活本身的qiáng大。而且,真实的事物写不写出来都存在于那里,意义本身也存在于那里。

  在这新年雪幕拉开的一瞬间,伴随着颈椎发出的疼痛的咔咔声,我忽然决定,不要再让那些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般的文字捆缚在身上吧!有一件事我必须立刻让自己明确下来,那就是:我要和正在写作中的《僻室笔记》长久地、心平气和地相处下去;没有时间的捷径,没有身体本钱的捷径,更没有任何意义的捷径,可以囫囵而就,急切成章。

  我伫立在岁末的窗前,漫舞的雪花使我失神滑落一个一闪之念:让我把它当做一个珍爱的人,耐心地、长久地相处下去,彼此守候。

  只是因为,生活本身的意义,比探究生活意义的意义,更为重要。

  第32章 苏童:三棵树

  很多年以前我喜欢在京沪铁路的路基下游dàng,一列列火车准时在我的视线里出现。午后一点钟左右,从上海开往三棵树的列车来了,我看着车窗下方的那块白色的旅程标志牌:上海——三棵树,开始想象三棵树的景色:是北方的一个小火车站,还是就是树了,三棵树,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树,很高很挺拔。我想象过树的绿色冠盖和褐色树gān,却没有确定树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三棵树是什么树。

  树令我怅惘。我一生都在重复这种令人怅惘的生活方式:与树擦肩而过。我没有树。我从小到大在一条狭窄局促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爬树掏鸟蛋的经历。

  我种过树。我曾经移栽了一棵苦楝的树苗,是从附近的工厂里挖来的,我把它种在一只花盆里——不是我的错误,我知道树与花草不同,花入土,树入地,可我无法把树苗栽到地上——是我家地面的错误。天井、居室、后门石埠,不是水溪就是石板,它们欢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却拒绝接受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树苗。我只能把小树种在花盆里。我把它安置在临河的石埠上。从chūn天到夏天,它没有动窝,但却长出了一片片新的叶子。我知道它有多少叶子。后来冬天来了,河边风大,它在风中颤动,就像一个哭泣的孩子,我以为它在向我请求着阳光和温暖,我把花盆移到了窗台上,那是我家在冬天惟一的阳光灿烂的地方。就像一次误杀亲子的戏剧性安排,紧接着我和我的树苗遭遇了一夜狂风。狂风大作的时候我在温暖的室内,却不会想到风是如何污rǔ我和我的树苗的——它把我的树从窗台上抱起来,砸在河边石埠上,然后又把树苗从花盆里拖出来,推向河水里,将一只破碎的花盆和一抔泥土留在岸上,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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