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问弟子说:“如果认为六个结是多余的,只想进入本质,如何才能做到呢?”
阿难说:“如果把所有的结解开,结既然不生,就没有了彼此,一个结的名称都没有,何况是六个呢?”
佛陀说:“六解一亡,亦复如是,由汝无始心性狂乱,知见妄发,发妄不息,劳见发尘。如劳目睛,则有狂华,于湛jīng明,无因乱起,一切世间山河大地生死涅槃,皆即狂劳颠倒华相。”
这一段,佛陀说明了世间的事物都是妄心的发动,就像眼睛疲劳时在眼前舞动的狂花一样。
最后,佛陀甩动手里的手帕,问说:“我现在左右拉动手帕,都不能解开这些结,到底要怎样才能解开呢?”
阿难说:“要想解开这些结,应该从结心着手。”
佛陀说:“对的,如果要除掉这些结,应该从结心开始……阿难!这就像我们要解脱六根,应该从六根的结来解,根结如果除去了,尘相妄想自然消灭,到这时就只留下自性的真实了。我再问你,这条手帕的六个结,可不可能同时解开呢?”
阿难说:“不行的,因为结是次第打成,应该依照次第打开才行。”
佛陀说:“六根解除,亦复如是,此根初解,先得人空,空性圆明,成法解脱,解脱法已,俱空不生,是名菩萨从三摩地,得无生忍。”
(要想解脱六根,也是一样的道理,六根的生理活动能得到解脱,就能得到人空无我的境界,到空性圆明自在,就得到法的解脱,法既然解脱无缚,连空的境界也不生起,这就是菩萨从三昧正定,安住于不生不灭的实相里了。)
看到佛陀对弟子的jīng彩教化,使我们知道要自性清净,必须从六根清净入手,用禅师的话说就是“在六根门头,寻得解脱”,那等于回到自己的自性居处一样。
可叹息的是,我们通常只看到打成的结,却忘记了手帕乃是结的本质了。
记忆的版图 一位长辈到大陆探亲回来,说到他在家乡遇到兄弟,相对地坐了半天还不敢相认,因为已经一丝一毫都认不出来了。
在他的记忆里,哥哥弟弟都还是剃着光头,蹲在庭前玩泥巴的样子,这是他离开家乡时的影像,经过四十年还清晰一如昨日。经过时间空间的阻隔,记忆如新,反而真实的人物是那样陌生,找不到与记忆的一丝重叠之处。
更使他惊诧的是,他住过的三合院完全不见了,家前的路不见了,甚至家后面的山铲平了,家前的海也已退到了远方。
他说:“我哥哥指着我们站立的地方,说那是我们从前的家,我环顾四周竟流下泪来,如果不是有亲人告诉我,只有我自己站在那里的话,完全认不出那是我从童年到少年,住过十七年的地方。”
这使他迷茫了,从前的记忆是真实的,眼前的现实也是真实的,但在时间空间中流过时,两者却都模糊,成为两个毫不相连的梦境。在此地时,回观彼处是梦,在彼地时,思及此处也是梦了。到最后,反而是记忆中的版图最真实,虽然记忆中的情景已然彻底消失了。
这位长辈回来后怅惘了很久,认为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缘故,才让他难以跳接起记忆中沦落的事物。其实不然,有时不必走得太远,不必经过太久的时光,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这种怅惘。
我的朋友白先勇,每次坐在台北松江路六福客栈的咖啡厅时,总会指着咖啡厅的地板,说:“你们相不相信,这一块是我小时候卧室的所在,我就睡在这个地方,打开窗户就是稻田,白天可以听到蝉声,夜里可以听见青蛙唱歌,这想起来就像是梦一样了。”那梦还不太远,但时空转换,梦却碎得很快。
记忆的版图在我们的心中是真实的,它就如同照相机拍下的静照,这里有我走过的一条路,爬过的一座山;那里有我游过泳、捞过虾的河流;还有我年幼天真值得缅怀的身影。这版图一经确定,有如照相纸在定影液中定影,再也无法改变,于是,当我们越过时空,发现版图改变了,心里就仿佛受到伤害,甚至对时间空间都感到遗憾与酸楚。
两相对照之下,我们往往否定了现在的真实,因为记忆的版图经过洗涤、美化,像雨雾中的玫瑰,美丽无方,丑陋的现实世界如何可以比拟呢?
其实,在记忆中的事物原来可能不是那么美好的,当时比现在流离、颠沛、贫困,甚至面临了逃难的骨肉离散的苦厄,但由于距离,觉得也可以承受了。现在的真实也不一定丑陋,只是改变了,而我们竟无法承担这种改变。
最近我和朋友在huáng昏时走过大汉溪畔,他感慨地说:“我从前时常陪伴母亲到溪畔洗衣,那时的大汉溪还清澈见底,鱼虾满布,现在却变成这样子,真是不可想象的。到现在我还时常恍惚听见母亲捣衣的声音。”朋友言下之意,是当年在大汉溪畔的岁月,包括溪水、远山、母亲的背影、捣衣的杵声,都是非常美丽的。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已失去了母亲,没有母亲的大汉溪已失去了昔日之美。
我对朋友说:“其实,你抬起头来,暂时隐藏你的记忆,你会看见大汉溪还是非常美的,夕阳、彩霞、水草、卵石、鸭群,还有偶尔飞来的白鹭鸶,无一不美。”
朋友听了沉默不语,我问说:“如果你的母亲还在,你希望她继续来溪边捣衣,还是在家里用洗衣机洗衣服?”
朋友笑了。
是的,记忆是记忆,现实是现实,以记忆判断现实,或以现实来观察记忆,都容易令我们陷入无谓的感伤。
如何才能打破我们心中记忆与现实间的那条界限呢?在我们这一代或上一代,所谓记忆的版图最优美的一段,是农业时代那种舒缓、简单、平静、纯朴、依靠劳力的田园;而我们下一代记忆的版图或我们当下的现实却是急促、复杂、转动、花俏、依靠电子科学生活的城乡。如果我们是现代鬼,就会否定昔日生活的意义;如果我们是怀旧的人,就会否认现代生活之美。这必然使我们的成长变为对立、二元、矛盾、抗争的线。
其实,不一定要如此决然。我想起日本近代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有一次一位沉醉于东方禅学的瑞士籍教授千里迢迢来拜望他,这位瑞士教授提出自己对东方西方分别的见解,他说:“使人走向幸福之路的方法有二,一是改变外在的环境,例如热得不堪时,西方人用冷气机来降低温度。另一个方法是改变内部的自己,例如热得不堪时,禅者灭去心头火而得到清凉。前者是西方发达的科学、技术的方法,后者是东方,尤其是禅所代表的、主体的方法。”
这位教授说得真好,并以之就教于铃木大拙。铃木的回答更好,他说,禅并非与科学对立的主观jīng神,发明冷气机的自觉中就有禅的存在,禅不只是东方过去文化的财产,而是要在现代里生存着、活动着、自觉着的东西,此所以禅不违背科学,而是合乎科学、包容科学、超越科学的。制造更多、更普遍的冷气机,使人人清凉的科学行为中就有禅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