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过药后,晋嬷嬷招呼丫鬟们进来帮楚老爷更换被汤药弄脏的衣物,三夫人卫氏同沈去疾一起来到了外间。
卫氏是个从不沾别人便宜,但也不会吃亏不吭声的人,大嫂胡氏仗着长房的身份,一直在楚家为所欲为,但鉴于她没有怎么害着三房里的人,卫氏便能忍就忍着,不去与她计较。
可近些年来,一家之主楚老爷越来越痴傻,楚家嫡亲的孙子辈就三个人,还两个在朝为官,一个不姓楚。眼看着胡氏越来越嚣张跋扈,欺人太甚,卫氏终于也忍无可忍了。
她想站在二侄子沈去疾这边,这小子虽然姓沈,但他是楚家嫡亲的次孙,楚家的东西,只能落在姓楚的人手里,不然,对谁都不好。
卫氏坐到椅子里,示意沈去疾也坐下后,她清清嗓子,脸上带了几分犹豫之色:“……那个,锦年,方才在来这里的路上,我问了你媳妇一个问题,可她却说要我来问你。”
问问题?沈去疾眉梢轻挑,眼角随之微微弯了弯,朝卫氏浅浅一笑:“不知三婶所问是何问题,锦年必定知无不言。”
卫氏舒心一笑:“哦,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想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你看,你二十三岁,也老大不小了,遂年只比你小两岁,我如今就已经做祖母了呢。”
沈去疾觉着自己的脸莫名地有些发热,她舔舔嘴,嗓子也有些干,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三、三婶,这个急不得的,这个得随缘,随缘的……”
哎,自己是个女子啊,就算真的想要孩子,那也是要不了的啊。
卫氏还想说什么,胡氏身边的大丫鬟突然禀声走了进来。
——后街的高府传出消息,说高老爷要把他的二女儿沉河。
高家人按照那个不成文的规矩,给京城里的一些高门送来消息,请各家派出与高家二小姐同辈的人作证,一个时辰后,城北永定河畔,高老爷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沉河。
虎毒尚不食子,高老爷为何要把未出嫁的二女儿沉河?卫氏眨眨眼,一时没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沈去疾的心里却猛地一沉——大晁国律法严苛,尽数百千罪状刑罚,独有一罪,刑为沉河。
那便是同- xing -相好!
为彰显皇恩浩荡,律法有云:两人相好,若有一人选择死,则必有一人可以生。
这便也是人们认为的最无情的惩罚了吧——你二人不是相爱吗?那就让你们生死相隔,轮回各入,世世不得再相见。
“……另,另一个被保下的人,可知是谁?”沈去疾学着卫氏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恍然般地轻声问到。
大丫鬟屈膝:“回小二爷,奴婢还没有打听出来。”
“即是请同辈之人,那你便带着长安去吧,这个时间上,贺年与遂年都还在官署当值呢。”卫氏明白过来后,随口提议到。
沈去疾颔首:“是,三婶。”
魏长安说暂时不想再见自己,沈去疾也下意识地避着魏长安,于是,永定河畔,楚家的人是一前一后来的。
男女有别,永定河畔站着的这些高门豪右子弟以及各家女眷们,分了两拨而立。
很快,众人集齐,年过半百的高老爷在河畔的香案上供了香,祭拜了永定河神,然后他广袖一挥,人群最前面的魏长安就看见了被高家的仆人们抬过来的竹笼。
竹笼很窄小,里面囚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她不仅被装在竹笼里,她还被粗绳五花大绑着。
竹笼被放在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魏长安轻而易举地将高二小姐眸子里的泪花和种种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人心翻动,有如波澜。
“各位高邻为证,高某人之二女儿颠倒- yin -阳,违乱纲常,天理不容!今以食飨为祭,沉之入河,维我人伦,护我天道!”
河畔秋风猎猎,将高老爷的话,吹得破碎凌冽。
那些断断续续的字眼,乘风而来,一字不落地灌进了魏长安的耳朵。
……
当天夜里,魏长安梦魇了——
永定河畔,身量修长的沈去疾,被五花大绑地关在竹子编成的长笼子里,她身上穿着一身褐色粗衣,眼角却在看见魏长安之后,微微弯起了一个浅笑的弧度。
自己被吉祥死死地拦着,怎么都挣扎不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被抬上小船,被人一步步送到永定河正中央。
秋季里的永定河畔,凉风沁骨,萧索寂寥,魏长安的眼泪被吹干,脸被大风扯得生疼,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载着沈去疾的小船愈摇愈远,愈靠近河中央,慢慢的,魏长安停下了挣扎。
她开始静静地看着沈去疾,如同过去那百十个日子里,她每天早上目送那人出门去忙生意一样,平静而淡然。
小船摇到了河中央,几个船夫一起出手,轻而易举地将装着人的竹笼扔进了河里。
河面上隐隐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没怎么溅起水花,沉下去的动静和那人的- xing -格一样——内敛又含蓄。
魏长安清晰地感觉到,左胸口里的那个东西,正在慢慢停止跳动——
她在想,姓沈的不喜欢拘束,可身上却还绑着绳子,姓沈的个子比一般人高出一些,而那个竹笼有些小,想必姓沈的肯定会觉着憋屈。
那傻大个儿若憋屈了,便肯定会微微蹙着眉心,装作生气的样子,过来柔声佯嗔自己。
她会点点自己的鼻子,说:“你这个怪会躲懒的小傻子,看见我被绑着了也不说过来给我松松绳子,怎么,怕我挣脱了反过来欺负你啊?”
如果被那人说了几句,魏长安只肖将眼皮一耷,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姓沈的就会弯起眼角,眼睛里藏着无尽的温柔,说:“放心好了,我是不会欺负你的……”
“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欺负我的……”魏长安像个失去了- cao -控线的木偶,毫无生气地缓缓站直身子,嘴里的低喃近乎耳语,一如曾经那些不经意间亲近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