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只穿了件白衬衫,礼服外套被放在了一旁。他偷偷溜到会堂搁置钢琴的角落,准备弹一首莫扎特,手指起落间一瞬,心里却莫名想起杜寞修长手指敲出的旋律,探戈舞曲的旋律就此从指间流出。
在嗡嗡的人声和劳倦的共同夹击下,他不知不觉伏在了钢琴上,背身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少年有些瘦弱的身形,与四周格格不入,他处静谧,而四面都是欢呼舞动的人群。突然他感到有人为他轻轻罩上一件外衣,伴随着一下一下清脆的敲击声。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只修长的手和一只错金的表。
打扰了你的好梦?杜寞挑起一根眉。也不等顾言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但我还是喜欢躲到这里来。说完便默不作声,转过身去,用左手支起头。顾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样静了一刻。杜寞突然转过身来,逗近了顾言,问道:你会跳舞吗?
顾言就这样被杜寞带到了会堂外,这时天空已经开始飘雪,橙黄色的路灯在雪地上打出斑驳的光影。而杜寞笑着牵起顾言的手,难得遇到同乡,你一定要学会跳舞。顾言的身体有点僵,但还是搭上了杜寞的腰。
似乎一切水到渠成,几近可以一条通过,但白洋此时却有些失神,好像越然这双眼对他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这双嵌在越然面孔上,属于杜寞的眼。本该是他前进一步启舞,但此时他却定定看着越然,没有动作。这让整场戏看起来更像是两人在雪中相拥。这时越然察觉白洋的停顿,目光一动,他饰演的杜寞就勾起了嘴角,左脚往后一退,带起了顾言。
就在此时杜寞低下头,亲昵地在顾言耳畔呢喃,说出的却是越然的话:看我的鼻梁上方,拍出来是一样的。但白洋闻言,转瞬回神,狭长眉宇一凛,嘴角也勾起了一抹笑,一双眼反而不避不闪,直直看到越然眼里去。那种眼神非常闪亮,似乎纵千人阻挡,他亦一往直前。这回,换成了越然一刻失神。步伐一顿,而白洋快了一步,就此主导这支舞。两个挺拔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在雪花飘落间舞动,欣长的双腿在雪地里踏出一曲旖旎,若即若离。
这场戏最终还是一条过了。剧组顺利收工,而杨篾因为性格开朗很快与其他人混得称兄道弟,就连略显不合群的白洋都被她逗得笑眯眯,站在远处的越然见此也露出微微笑意。
导演,白洋很有天赋。越然察觉到徐青走到自己身后,头也不回地说,同时却也将自己放在白洋身上的视线移开了。
你的杜寞演得非常克制。徐青双手插进裤兜,并没有跟着越然的话头。
导演,您不该这么敏锐的。越然沉默了一下,笑着说,语气里有些苦涩。
你也不该一直固执地叫我导演呀。
这是尊重。越然转身离开,似乎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真是自德国学成,如此一丝不苟。徐青看着越然离开的背影摇摇头。
杨篾发现虽然白洋安静不擅长说话,却是个十分单纯可靠的大男孩。明明已经二十出头,却总让人觉得是个少年。每次碰到女摄助要搬东西时,他都抢一步帮她们搬起,被夸奖之后还会略略脸红,笑得露出小小虎牙。看到越然总是一个人时,就默默地把自己的椅子放到离对方三步的地方,静静温习台词。而这时候,越然的嘴角就会产生一点点容易被人忽视的弧度。
就在一切似乎都顺利进行的时候,杨篾却发现这天的越然有些异样,他不断地出错,表现不尽如人意。这场戏是临时加的,顾言和杜寞熟识之后,进入了对方的社交圈子,而他们在教授家进行例行的哲学讨论。
柏拉图之爱是纯粹的,可以发生在任何人之间。一个抬着威士忌的卷发男子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不不不,这种爱只能发生在两个精神高度相当的人身上。另一个留小胡子的人,夹着雪茄悠悠地作出反驳。而白胡子的教授则坐在壁炉边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互相驳斥。
就像亚历山大大帝和辅相赫菲斯提安。这时另一个人提出补充,辩论阵营明显。而此时两边的人都看向一直没有发言的顾言。此时的顾言已大不相同,他神采奕奕,身体似乎也壮实了,原本略大的马甲,现在却完美勾勒出他强而有力的腰身。此刻,他倚着椅背站着,笑而不语,轻快地敲着一块错金怀表。
空谈无意,先生们,我们得要找到自己那一个人。然后和他一起把精神能量转化成市场利润,否则威士忌和雪茄从何处来?这一句俏皮话无疑使严肃的气氛一下松弛下来,连教授都笑了起来。顾言抬头向卷发和小胡子男子致意,然后低下头去,出其不意地贴向坐着的杜寞,在他耳畔轻轻说道:对否,我的亚历山大大帝。声音低沉,像加了柠檬的苦艾酒一般,清醇却又充满蛊惑的意味。
前几次演到这,越然都直接站起来走开了,而这一次他却没有。他终于按着剧本上写的,坐在椅子上,一愣,接着手指有些烦躁地敲打着桌面,不成旋律。敲了几下之后,他才回过头去,对顾言说:还说不准呐。语气里似乎有些不在乎,也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这一场戏终于完成。徐青却被越然一声不吭地拉到随组编剧室。杨篾有些担心,悄悄跟上,站到门侧,静静地听着。
房间内。
导演,这场戏不是您加的。越然的话里听不出情绪。
是谁,苏繁缕还是我哥。见徐青没有说话,他抱着手,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对他来说难得怒意。
知道这件事的不会再有其他人了,想必剧本也同出自一人之手。他用了肯定句。
是苏总监。徐青隔了半响,抬手摘下眼镜回答道。
虽然股份不多,但我好歹也是火凰的股东,她得到我的允许了?越然这时已经背过身去,眼睛看向窗外。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突然,从里屋突然传出一个爽利女声。越然猛地回头,牢牢盯住站在他面前的窈窕人影。来人正是好年华,留一头乌黑长发,直垂到腰际,带一对珍珠耳环,嘴唇轮廓丰润用鲜红色彩点出,穿白衬衫,卡其布马裤,套一双长靴。正是火凰执行总监苏繁缕。
你现在不也知道了?苏繁缓缓靠近越然,贴近对方紧绷面孔,佯装细细端详,然后倏地伸出双手把越然的脸向上拉出一个笑容。何时吝啬至重逢老友也不肯施舍一笑?
看到苏繁缕这幅模样,越然也是一下没了气。
那也理应签署一份同意书越然的话没说完,就被对方截断。
如此严谨,当初何必从商学院转回国内,让出大好机会给
好了。这次却换成越然打断了苏繁缕的话。
收工后为你接风。越然开门离开,返回剧组,而苏繁缕冲徐青耸耸肩,后者无奈的捂住额头,跟了出去。
门外的杨篾一看见徐青就冲了上去。徐青则低下头,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
苏繁缕在剧组一留就留了半月有余,因为没有架子,与各成员都很熟络。尤其是白洋和杨篾。苏繁缕爱才,而白洋和杨篾的资质都不可多得。单说杨篾,由她负责的长镜头无一不十分精彩。里面的光线就好像一个温柔的说书人,缓缓讲述无数哀戚的故事。但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有些不在状态。杨篾一向很感谢苏繁缕的欣赏,但对于对方送她到意大利学习的提议似乎有些为难。而一向专注高效的徐青也有些异样,常常盯住一处东西出神。
唯一正常的好像就只有白洋了。他所饰演的顾言到后期很善于冲制咖啡。为了达到让观众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熟练的咖啡冲泡者,白洋一直反复练习,而恰好苏繁缕钟爱咖啡,他便请对方来给自己作指导。
已经很好了。苏繁缕放下杯子,她兴致勃勃地用手指比划。
可以问越然。他会做一种极香甜的咖啡,虽然闻起来都有些发苦了,但一喝就停不下来。
他很像杜寞。白洋低头练着拉花,在完成枫叶最后一个叶角的时候,也完成了这句让苏繁缕心里一紧的话。
和他对戏的时候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杜寞只是一层外壳,他演着的是一个平常我们都不甚了解的越然。白洋并没有察觉到苏繁缕手指微微的停顿,继续轻轻往下说。
你很敏锐。苏繁缕架起了双手,一双杏仁眼上下检视着白洋。
不,我平时反映总慢半拍,只是对于越然才有这种微妙的感觉。白洋低着头,用细麻布仔细擦拭咖啡杯沿,接着审视这杯咖啡。下午的时候就是冲制咖啡的戏份了。
此时的剧情已近高朝,杜寞不再游弋于各个舞会之间,而是时常带着顾言探访自己的好友,度过每一个安详宁和的下午。场景中杜寞穿着白衬衫坐在黄昏的院子里,他的刘海惺忪的散落下来,晚霞在上面留下片刻光影,他睡着了。而顾言则在连屋的玻璃房里冲制一杯咖啡。他熟练地充气,打泡,然后用牛奶利落地在咖啡上勾出一片枫叶。
这杯摩卡极为香甜,甚至闻起来有一点点苦味,但顾言就是停不下来。他端着这杯咖啡坐在杜寞对面,安静地凝视着杜寞,看着微风将他的发丝吹起。夕阳下,杜寞的发丝发出微弱的光芒,好像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光环里。
你注定应该生活在这里,不该离开。
顾言一个人呢喃着,中魔一般地用手轻抚杜寞的面孔。就在这时,杜寞却醒了,眼里的光闪了闪。他撑起了身子。
居然有人会学我做这么甜腻的咖啡。
顾言把咖啡推到杜寞面前,并没有说下去,而是情绪有些不明地问:
你真的要回国?
我该把这些偿还给你,我回应得太晚了。杜寞本来平静的声音现在却有些涩。
我不在乎你对我的回应有多晚。顾言敲了敲手中的错金怀表。
你如果开口,院长不会拒绝再多送一个人到瑞士。
杜寞这时叹了一口气,瞬间疲态尽显,眼睛也微眯着,再找不到往日神采。言,我并不喜欢活在光环里。
但顾言却固执地回答:你属于这里。
杜寞垂下了眼睑,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久到远处已经有零星灯火,最佳拍摄时间就要过去。
就在剧组人员都要上前询问是否出现状况的时候,越然开口了。
他将视线投往远方,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嗓音却不再平稳。
你不会停留而我注定孤独。
虽说中间有小小插曲,但这场戏还是圆满完成。奇怪的是结束之后越然直接穿上大衣快步离开。而白洋也一反常态,他不顾一直和越然保持的距离,裹了围巾,快步追上,拉开车门,用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盯住越然。
你加了后半句台词。
越然猛地一转,盯住白洋,眼中淡淡的神情在一瞬间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浓黑的火焰。但也就一刻,这团火焰消失了,越然转过头,轻轻地说:上车。
华安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村野的灯光和群山飞速地被越然的车抛在后面,像夜幕下一个又一个呈抛物线奔驰的流星。车厢内静默无语,越然看起来很平静,而白洋则平视着前方,看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