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地记得,他们称他为“主上”。
墨池那时候太年少,以她的人生阅历,怎么可能单凭几面便摸清那老者的来历?
她当时只是觉得,这老者必是个不凡的;而且,这名老者,应该是对她满意的。
对身为棋子与工具的她的满意,这算不算一种她为人的悲哀?
再后来,她便被带离了那个大院落,被带到了丽音阁。又有了新的师傅教她,尤其是教她习字、学琴。
字是颜祖体字,琴是古琴。
墨池知道,这两者,也与自己一样,是工具。
所不同者,它们是自己报仇的工具。
但是,墨池更偏爱古琴,而对颜祖体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那种抵触,怎么形容呢?
好比“近乡情怯”,好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之,就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但,就算心有抵触,墨池还是一丝不苟地学了,并且通了。只不过,相比琴道,她的字决称不上“精”。
寒来暑往,多少个春秋,今日,终于能够如愿以偿,让这个真正的仇人如此相待自己。
墨池知道,自己是应该暗自高兴的,是应该感谢父母族人在天之灵的保佑的。
现在,她能深切地感受到元幼祺对她的在意,对她的倾心。她甚至相信,就在这一刻,只要她狠下心肠来,用利器戳中元幼祺的要害之处,比如她的太阳- xue -、她的喉管,都是可以手到擒来的。
因为,元幼祺已经对自己毫无防备。
为什么!
墨池心中泛苦。
你是怎样的身份啊!你怎么可以对我,对我这个堪称陌生的人,毫无防备呢?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难道没读过吗?
因为墨池就在身边,而抱着墨池的手臂安然酣睡的元幼祺并不知道,她只是这样地睡着,便已经让墨池心中不好受。
若是知道了这一点,不知元幼祺会不会舍得从此不在墨池的面前酣睡。
墨池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元幼祺的鬓边的华发出神。
她在肖想着,该是怎样的变故,能够让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双鬓染白。
那会是极大的伤痛吗?痛得无以复加。
世间至痛之事,莫过于生离死别。所以,这华发是因着某段生离死别的过往?
是为了,那个人吗?
墨池痴痴地想。
猛然间,她心口的涩痛化作了酸酸苦苦的滋味。
人死不能复生。逝去的人,只能追念,不能陪伴,于是,便寻到了自己,于是,便全心全意地对自己好。
只为了,那颗放不下另一个人的心。
墨池忽的笑了,笑得无比凄楚——
难道自己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自幼被强迫学习的所有,都是为了作为替身与情感寄托的存在啊!
墨池遂撇过脸去,她不想看到那抹银白色了。
天色将晚。
陛下在里面待了几个时辰了?再过一会儿,宫门都要下钥了吧?
元承宣忐忑地守在门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他这个主人家,才是擅闯进来的外人。
身为臣子,身为兄长,元承宣觉得自己真是- cao -碎了心。
不仅要派出妥当、信任的人去追上元令懿,保障她的安全,更要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生恐陛下出了什么意外。
这可比攻城略地、调兵遣将复杂累心得多了!
元承宣默默犯愁。
一国之君,怎么可以在外过夜?
若是被御史台的那些大人们知道了,少不得费口舌吧?
而且,这种事,无论于皇帝,还是于自己,都是授人以柄的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初时,元承宣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猜测皇帝在里面做什么。
咳!那位姑娘还受着伤了,就是真醒过来了,陛下能做什么?陛下又不是……
元承宣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竭力压下了脑袋里冒出来的“陛下又不是禽.兽”的话头儿,这是大不敬,想都不可以想。何况,陛下还是自己的亲弟弟。
不过,时间久了,那扇门还是紧闭着,元承宣待不住了。
这可比静候偷袭敌人的最佳时机熬人多了,元承宣宁可去做后者。
这么大喇喇地闯进去,似乎也不合适吧?
元承宣不是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但凡有点儿事就沉不住气的那种。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他遂唤来家令,吩咐他去后厨,命厨子好生准备几样陛下喜欢的吃食。
家令得命,去了。
家令很快折回,亲自提了食盒,呈给元承宣。
自己的人,元承宣是绝对信任的。他于是又嘱咐了家令两句,遂亲自提了食盒,走近,敲了敲房门,方推门而入。
墨池想事想得入神,那两声敲门声便没入她的耳,直到“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打开,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提着食盒出现的时候,墨池方悚然回神。
她的眼中登时布满了警觉与防备,眼眸微眯,睨着元承宣。
元承宣原是存着豁出去的心思,为了朝堂上下安稳,他豁出去窥视皇帝的隐事了。可他全没想到,推开房门,看到的,是一双凌厉戒备的眸子。
若说之前墨池还昏厥的时候,元承宣见到她,除了觉得“当真美极”之外,并无太多旁的感触;而现在,当墨池全然清醒过来之后,当她不再如往日在丽音阁中那般低眉顺眼地收敛锋芒的时候,那双隐隐泛着浅琥珀色的眸子,仿佛画龙点睛一般,活泛了起来。
不止是活泛了,更有一种熟悉的迫人气场。
元承宣剑眉一挑,因着这双眼睛中的气势,而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抵抗。
好熟悉的感觉!
元承宣的脑中划过这样的念头,紧接着自顾自失笑了:一个姿容出众的音姬而已,何以让自己警戒若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