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前我认为陆明锐摧毁了我,其实他没有,他的摧毁才刚刚开始。他一直按兵不动,等待着高三,高三是一个高压环境。他的想法和我一样,最不易察觉的杀人方法,不是化学、不是物理,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是人的心理,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只要在一个高压环境下,打碎支撑人活下去的幻觉,让人万念俱灰,人就会自觉去死。
陆明锐在等着我开口求他。而我已经没有香烟了,我不能找班主任索取,否则班主任就会发现异常,这当然异常,我一天就抽完了整条烟。我必须保持神志的清明,就像我的腿需要走路,我的右手需要拿笔,我选择了左手,我每天割它,割完之后我发现我割出了一个然字,我又用玻璃把它划掉,以免陆明锐发现。用玻璃片,不用刀,刀满足不了我,而且有风险,我喜欢玻璃参差不齐的感觉,喜欢它像玻片一样便于观测。
我在喜欢莫名其妙的东西。陆明锐总是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我。
夜里他就像纠缠不休的幽灵,爬到我的床上,就像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一点一点把我覆盖,一层一层把我撕开。他搂着我讲故事,故事很简单,他的老师很喜欢他,对他百依百顺,有一天却对他说,“如果可以,我想用另一个学校的白栩文换掉你。”
他和我,陆明锐和白栩文,没有深仇大恨。没有。就像天和地、夏和冬、火与冰,没有深仇大恨。他却说:“白栩文,你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有一种学生把成绩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陆明锐比这种学生过之而无不及。
他说:“你扇了我一耳光,你抢走了我的老师,你却若无其事,仿佛这理所当然。”
我根本不认识他的老师。我耐心地等他倾述完他的满腔怒火,等他报复完毕,从我的世界消失。他拉开我的双腿,我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床板。他对我做着我对他做过的事情,拓张的方式,入侵的方式……他在模仿我。
他甚至给我出题,让我计算。我拒绝回答,而且脑子里一塌糊涂。
他说:“你连这道题都不会,你只配背九九乘法。”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很聪明,报复的很彻底,我让难题干他,他让我自己干我。
干完之后,他笑了:“栩文,我不介意那个老师,你明白吗,你比我老师好玩百倍。”
这意味着他没打算就此罢休,他没打算从我的世界消失。我转过身盯着墙壁,墙壁漆黑一片,这是夜的颜色,也是陆明锐的本色,他和我是同一种人,我却力图变成另一种,因为我的良心尚在,我的极星尚在。
他抱着我睡觉,再一次勃|起,他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他的东西顶着我的臀底。他让我想起了某个夜晚,他也是如此,而我竟然装作熟睡,放任他这样一条毒蛇在我的床上四处游走,肆意探索。
我听见他在我的耳畔呢喃:“我们来谈谈你的秘密吧。”
他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乔伊斯说过,‘我不会服侍我不相信的东西……我容许自己使用仅有的武器——沉默、放逐、隐瞒——来自我防卫’。我看了所有你看过的书,栩文,你知道吗,就算你不写日记,不吐露心声,你看书的类别,你最喜欢的书籍,也会出卖你的内心,你的一切。”
我疲惫不堪地等着他摊牌。
“你为什么要自我防卫?你受到过伤害。”他旁征博引,不断用我看过的书来证明我,他说,儿童时受到的伤害,无法控诉无法排解,你只能不断地复现彼时的案发现场,就像一场又一场无声的控诉。他说,你不是第一次被人干,你经验十足。
他再一次进入我的身体,按兵不动:“你的书告诉我,你反对父权。”
我的意识开始朦胧了,我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男孩出浴室,男人说,乖宝贝,把双腿打开给爸爸看看。小男孩很相信男人的话,他以为这是正常的,他乖乖地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双腿往两边分开。男人揉弄着他腿间的东西,用一种研究的态度。
陆明锐笑着说:“你犯了个大错,你没去上课,你的亲戚来找过你。而陆明锐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的亲戚当然要通过陆明锐来了解你的现状,而陆明锐通过他了解了你的过去。他的话遮遮掩掩,漏洞很多。这样一来,我就知道,你的生活费很少,少的可怜。你的钱从哪里来?”他缓慢地律动着,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自问自答:“从这里来。”
我的眼睛变成了摄影机,惆怅地追逐着笑意盎然的席飒然。席飒然消失后,我看见少年趴在桌前,认认真真地在带锁的日记本上写道,我喜欢席飒然,我要努力学习,给席飒然一个家。他小心翼翼地把日记本藏进抽屉的夹层里,放学回家之后却发现日记本摊在桌上,锁已经撬坏了。他的父母在他的房间严阵以待。他的父亲说,棍棒之下出孝子。这是他父亲的口头禅。他跪下了,他的父亲狠狠地抽打他,问他认不认错。他说,我没错。他的父亲把他拧起来,往墙上撞。他的母亲吓坏了,拉着他父亲的手,因此他的母亲也挨了打。他很内疚,说,爸爸,我错了,你打我吧。他的父亲问,你错在哪了。他说,你让妈妈出去,我就告诉你。他的父亲把他的母亲锁在了家门之外,再一次问,你错在哪了。喜欢席飒然不是错,想给席飒然一个家不是错,他只好说,我不该好好学习。他的父亲拧起他,这一回他没有撞在墙上,而是摔进了床里。他的父亲开始解皮带,他乖乖地趴着等待皮带落到背上。
陆明锐还在喋喋不休,他好像在说,白栩文,你这么骄傲,这么有能耐,你有很多方法搞到学费,你有很多选择,你却选择了最低贱的一种。这是为什么,你在控诉谁?
我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问,爸爸,你要干什么?
那是几岁的我,还是十几岁的我。我的父亲总是说,我在检查你的身体。
我的父亲检查我的身体,方式就和陆明锐现在做的一样。
当十几岁的我再一次问,你要干什么,其实我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我的父亲唤醒了我的回忆,就像陆明锐唤醒了我对我的父亲的回忆。我的父亲从我恐惧的疑惑里获得了满足,他说,记起了吗,你小时候很乖的,你说疼,我让你忍着,你就忍着,你每回生病到医院打针,都表现的很勇敢,护士很喜欢你,说你不怕打针,你说,我爸爸常给我打针,护士以为我的职业是医生。
我的父亲就在我耳边,在我满是污秽的内心里,在我的噩梦里,无所不在。他说,你不喜欢席飒然,是我扭曲了你的性向,你喜欢的是我,我是你的父亲,创造你的人,你是我的一部分,你流着我的血,这种关系永远无法割舍,除非你让你的血流尽。
从那时起我就迷上了哪吒这个动画角色。席飒然总是笑意盎然地说,小白,你好幼稚哟。他这么说着,却陪着我看哪吒闹海,我们一起欣赏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情节。
我的父亲不在的时候,我的母亲经常和我诉苦,她那时已经有了离婚的打算,希望我和她统一战线。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她终于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我的父亲经常在外面沾花惹草。我沉默地倾听着。她以为我不相信,举了个例子,她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生病吗。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都会在我洗澡后说,乖宝贝,张开腿。我并不清楚他们为何这样做,而且每天坚持,有时候把我放在桌上,有时候是沙发,有时候是床。她闪烁其辞地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她说,你的父亲在外面沾花惹草,染过病,所以她也染过病……她看着我,抹着眼泪说,你也染过病,我的宝贝,你为什么会染病?
我再也无法面对我的母亲了。我还是继续想席飒然吧。放学的路上,席飒然总喜欢让我牵着他的手,分别的时候,他总是会亲一下我的脸颊,有时候会调皮地亲吻我的嘴唇。在我的家庭分崩离析后,我告诉席飒然,别再这么做了。
席飒然伤心地问:“为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们长大了,这样做很奇怪。”
最后我还是必须面对我的母亲,我们沉默地吃完饭,我问她:“我的病好了吗?”
我的母亲说:“当然好了。”她絮叨着那段时间她为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我看着她,觉得女人的坚强和宽容超乎想象,简直就像另一个星球的生物。我放下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好,郑重地说:“你离婚吧。”
她紧张地看向防盗门:“你父亲会杀了我。”
我再次打量那双筷子:“别怕,我有办法。”
☆、第八章
我的父亲为权力工作,他代表着权力,也是权力的一部分。权力总是彼此争斗着、侵吞着,权力喜欢挖掘别人的秘密,不允许别人有秘密,权力一旦拿到其他权力秘密的把柄,权力就会开始代表正义发动攻击。我就这样让我的父亲下台了。
我的母亲为了保护我,把我送到离家千里的地方念书,她说那里有她的亲戚。我走的匆匆忙忙,来不及和席飒然道别,何况道别该说什么,我无话可说。
我的母亲把我送到火车站,我拧着大包小包上车,当我踏上铁质的台阶时,我发现我对这片土地还有所留念,所以我回过头看她,她也看着我,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我听见我的声音在说:“对了,我还可以叫你…妈妈吗?”
我没有等她的答案,乘务员说火车要带我去远方了。
我的身体在晃动着,这不是火车,而是陆明锐。
陆明锐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从记忆里随便翻出一句诗敷衍他:“三皇五帝神圣事,骗了天涯过客。”
陆明锐笑了。他好像懂了我的意思。我表达了什么意思?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陆明锐用他的绝对理性,把我变成了几秒钟的感性生物。感性的我对他说:“你杀了我吧。”
陆明锐摇摇头:“我要的不是这个,白栩文,我要看你哭。”
这还不如杀了我。我偏过头不再看他,为什么他还没有做完?我有技巧地帮助他达到顶点,让他把他可笑的好胜心和好奇心留在我的体内,他破解了所有的谜题,是时候交卷离开了。
他却说:“席飒然要来了。”
这是一句在我听来极其恐怖的话。他成功地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的折磨还没有结束,他要破解我隐藏的秘密,这是最简单的秘密,也是最不可言说的秘密,为了严格保守这个秘密,我从不吐露心声,从不写日记……
“栩文,在寝室里没有秘密。最初你把信藏的很好,但后来你似乎懈怠了,你忘记了更换地方,也忘记了检查它们是否安然无恙。你忘记了席飒然,满脑子都是我。”
我抱着他,艰难地说:“我满脑子都是你,陆明锐。”
他亲了我一下:“所以,我就模仿你的笔迹,给席飒然写了封信。我思考着,白栩文会怎么写信?我模仿你的语气,模仿你的孤傲,没有给他任何称呼,我写道,当时转校,是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我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我快死了,很想见你。”
我重复他的话:“我快死了,很想见你。”
从此我对陆明锐有求必应,我告诉陆明锐,别伤害席飒然,席飒然是无辜的,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单纯,更简单,更开心。我们必须给他留下好印象,必须给他呈现正常的世界。
他说:“如果你还有点脑子,就知道你说的话有多可笑。不过,栩文,我愿意陪你可笑,前提是,你要让我弄哭你。”
他和我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哭。我已经管不了这要求正不正常了。我教会了他一切折磨我的方法,这能让他快乐,也能暂时解脱我的痛苦,然而不能完成他的要求。
席飒然来到了学校。这一天我正在睡觉,突然听见了梦中的声音。
声音试探着说:“小白……?”
我睁开眼看席飒然,他和我想象的有差别,他长大了,穿着很潮流,甚至染了头发,他成熟了,举止甚至有点女性化,他戴着黑色的耳钉,很适合他的耳骨,他的笑容没变,笑意盎然,像是永恒的盛夏,像是广阔的天空,像是温暖人心的火焰。
席飒然不怀疑我病了。他完全没质疑那封信的真伪。他甚至不怀疑我快死了。这当然毋庸置疑,这都是陆明锐计算好的,我离死还远吗,我一直在生死之间徘徊,犹豫不决。陆明锐发现我还有生存的希望,这个希望就是席飒然,这是我最后的幻觉,他将亲自把这个幻觉敲碎,让他的答案无与伦比,圆满收场。
席飒然原谅了我。原谅了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他。他已经找到了他真正喜欢的人。对此,他有讲不完的奇妙经历要和我讲。他也原谅了我没能及时回信,他说:“小白,我没想过真的和你绝交,只是想气一气你……结果后来我把这事忘记了。”
席飒然睡在我的被窝里的样子,有一点像小时候的席飒然。
他抱着我说:“小白……你要好起来。我知道你学习压力很大……”
陆明锐在旁边发笑,打趣说:“你们感情真好,就像同性恋。”
“我本来就是啊。”席飒然很坦然,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和他的恋人如何在一所绝望的职业高中里相遇相知,他的恋人并不是那所绝望的职业高中的学生,他的恋人是个优等生,来自我以前的重点中学,他的恋人,听说他在孜孜不倦地向朋友们讲述白栩文的传奇故事,但他的朋友们都不相信——他有把事情夸大的小毛病,他说白栩文是全能的,小时候如何如何,明明成绩和他一样糟糕,结果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突飞猛进,他说白栩文不怎么学习,和他一样逃课打架。他说白栩文有点小卑鄙,他喜欢上谁,白栩文就喜欢上谁,他喜欢做什么事,白栩文就做什么事。他说,白栩文什么都和我一样,我什么都和白栩文一样,我们的家庭环境都不好,我们还幻想过以后在一起生活,他和他的老婆住一间房,我和我的老婆住一间房。但是白栩文啊,他突然就把我甩的远远的,我赶不上他啦。对了,有一次白栩文还想带我离家出走,他让老师还给他钢琴课的学费,我们买了两张火车票,是晚上九点钟的,九点钟之前我们逃啊逃,躲呀躲,想磨蹭时间混上火车。我问他,被抓住怎么办?他问我,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哈哈,他只是说说而已,别看他脸上淡定,其实我觉得他也吓坏了。最后我们差点上了火车,他的父亲率着公安把我们逮住了。他的父亲好厉害的,什么人都敢打,记得以前有个同学吧,带着白栩文玩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去,他的父亲在大街上给了那同学的母亲一耳光,还踢了那同学一脚。我觉得他的父亲真的很爱他,不像我的父亲,唉,别说我的父亲,总之,我们被他父亲抓住了,他父亲问我俩,离家出走是谁出的主意?白栩文当时的表情可怂了。我就说是我出的主意。他父亲给了我一巴掌,差点把我扇晕了。当时他一个人连楼都不敢上,他不敢回家,我陪着他回家,他家住的可高了,我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拉着我的手——他以前不让我拉他的手,使劲往上跑。我们跑到顶楼,他的父亲还没上来。他又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死。唉,你说白栩文奇不奇怪,有时候他胆子很大,有时候他胆子又很小。不就是挨一顿打吗,我就亲了他一口,说,小白,忍忍就过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白栩文啦。
席飒然的朋友们不相信这个故事,不相信白栩文真的存在。他委屈地反复强调这个人真的存在,他的朋友们认为他虚构了一个形象,旨在炫耀他的交际面多么宽广。他的朋友们唆使他:“你让白栩文写信过来,我们就信。”
我始终没给席飒然写信。席飒然的恋人出现了,他对席飒然和席飒然的朋友们说:“白栩文真的存在,席飒然说的没错,白栩文就是那种人。我是他以前的同学。”
席飒然和席飒然的恋人就这么相遇相知,席飒然缠着他的恋人给他讲我在那所中学的表现,有一回他的恋人讲到半夜,他迷迷糊糊睡着,他的恋人就把他上了,告诉他:“席飒然,我很喜欢你。”
陆明锐听得津津有味。我茫然地听着无数个“白栩文”从席飒然的嘴里说出来,又迅速地消失干净。无论如何,他现在很快乐,这就够了。
我和席飒然抱着睡了一觉,他的姿势显然是在别人怀里睡习惯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真诚地告诉我:“小白,你的怀抱好有安全感,在你这里我很安宁。”他想逗我笑,或许成功了,或许没有,他就嘟囔着睡着了,样子很可爱,我很羡慕他的男朋友。
我醒来时,发现席飒然在和站在床边的陆明锐道歉。
席飒然说:“对不起。”
我问:“怎么了?”
陆明锐笑着伸出手,他的右手虎口有一排触目惊心的齿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