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程景出现在地牢,扇尖抵住他的下巴,问他:你想杀了我,是么?他利落点了头。
虽然总是半途而废。
你每回都把毒药混在香笼里,把染毒的信件寄给我爹,是么。
他又点了头。他对程景狠不下心,对程父就没有。
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毒杀程景,与毒杀程景父亲,到底哪个更伤人。那不是别人,是程景的爹。
程景一心,是要陆年喊他父亲公公的。
你扮作哑吧,是不想我认出你是男儿身?
陆年又点了头。
你扮作女子,也是为了亲近我。
陆年犹豫了会,不知该不该承认。他被认作女子,不是本意,他甚至不知自己走投无路卖身葬父,能遇上害死自己爹爹的老贼儿子。
大约是天意罢。要他为陆家六十七口人命报仇。
他在浪荡子挑起自己下颌那个瞬间,突然心领神会。
程景整个人往后倒退了半步。扇子落在地上,半面展开,只露出与君欢三笔墨毫。
你好的很。心思,手段,都妙得很。程景陡然展出笑,脸色惨白。
陆年,我说要迎娶你入门,你是不是觉得可笑得很。
我觉得,可笑至极。
程景没有拣起那把待若珍宝的扇子,陆年拣起来。打开,合上。打开,合上。
当初程景埋怨他:提笔就写,可见是敷衍。到底还是欢欢喜喜每日摇扇摇得更加勤快。
陆年心想。你看,我果然不是敷衍。
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欢愉。
也是我所有欢愉的终止。
所以老太太带着人来,要他饮下曾给程景程父都喝过的毒药,他很平静,只是忍不住,又问了句:程景,他知道么?
他知道我快死了么。
你们是不是,瞒着他,想让我死。
我儿说,老夫人面孔依旧冷硬,不至黄泉,今生不复相见。
陆年领悟。
原来程景的确也是,想让他死的。
09.了前川之男妾:4.1(完)
杜九饮尽千山雪,陆年成了鬼,前生记忆在逐渐淡去,叙述颠倒,他花了点时间,才理清陆年想说什么。
你不想投胎么?
陆年沉默着,杜九这才注意到,他背了一把扇子,用绸布包好,分出点鬼气,悬在了腰间。
他已经忘记我,我再去投胎。我们就再也不能相遇了。
我不知道怎么能和他好好的,再重新相遇。
那我不去投胎了,这样也不行么。
杜九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小狐狸舔着他的手心手背,却让杜九眼眶都有些酸涩起来。
因为不想忘记,不想重复从初相识,到误会起,最后伤人心的步骤。
所以连重生也不要了。
陆年,你我又何其相似。
一旦作为这把扇子的精灵,你再也不能投胎了。
陆年道:劳烦你们,一定把扇子还给他。
程景接过扇子的时候,打开又合上。
他无趣地撇了撇嘴:这把扇子,不是已经丢了么?
他已经醒过来,记得所有事,却将对陆年的情感摘得干净。
陆年于他而言,不过是男扮女装,想要他死的陆家之子。
那把十二玳瑁骨纸扇被程景随手丢在了画筒里,杜九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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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九推开第二道柴扉,比不得清净仙山,喧闹人声即刻涌入。
杜九扛了一缸黄汤酒出来,背靠缸子叉腿坐下,炒豆的黑三穷得拿豆子换酒都换不起了。没炒豆,杜九听着街头巷里也好像失了点趣味。
窑子院里的龟公一脸隐秘的笑:城西的程大官员,昨日又闹了笑话。
杜九来了点兴趣。
众人都会意地露出笑容:这回又是如何?
大家伙都看着程大官已经要摸上俏小姐儿的嫩脸蛋了,却突然狗啃泥的姿势扑到了地上,连头都抬不起。当时楼板都快被大伙笑塌了。
不必说,程大官去哪家小馆,哪家当夜必定人满为患。
说来也是奇事。自程大官员大病醒来,每回逛个勾栏馆院,都能被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事给搅黄,半年以来莫不如此。
照我说,必定是他府里那伙姬妾厉害,不知道施了什么咒术,要程大官在外好好收敛。
众人端起酒碗大笑。
杜九摸着小狐狸的肚子,小狐狸舌头裹着老板的指头,吃冰棍一样吸吮着,然后又换了另一个指头。尾巴晃啊晃,缠住了老板青布袍下的细瘦腰肢。老板依然没有反应,小狐狸眼珠子一转,尾巴悄悄往下。
然后被逮住了尾巴,扔进院子左处的酒池里泡了个大澡。
杜九思绪拉回来,红着脸骂:小畜牲,色胚子。
小狐狸舔着酒爪子,夹紧下肢遮住翘起来的小兄弟,红毛下的兽脸更加红。
哎,没有真身,不能说话。所以不能做喜欢的事。
真是太苦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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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九抱着狐狸又上街,走完一条长街,杨柳堤上看到了锦衣软靴,摇着扇子的程景,眉梢带着风流,唇角都是笑意。
与那时杜九见到他很不同。
这就是没有了陆年的程景。
杜九看到程景手中那把扇子,那是一面十二玳瑁骨白纸扇,上有黑墨题字。
程景后来换了几把扇子,终于还是觉得这把最是趁手。
把它从画筒里扒出来,那把十二玳瑁骨纸扇长久待在画筒里,扑上灰,扇面题字墨迹渐淡。
程景亲自拿湿缎为它擦干,墨迹鲜妍,更甚从前。
程景翻过一面,又是一面,道:虽是土气了些,到底是我自己说过的话,凑合也还能看。
与君初相识,拼尽此生欢。
程景觉得那时自己的脑子大约是被狗啃了,竟然说这样的话。
杜九看见程景面前站着浣衣女,云锦秀发披散,一身素麻裙衫。
程景开口:好一个秀色女子他合上扇骨,扇尖抵上女子下颌,轻轻抬起,我曾经,是不是见过你。
然后他微微弯下腰,扇子落在脚下。他好像站不住了,蹲在了河岸边。
那是阳春三月,丝绒花开,青草漫出河岸。天光似水,波水像情人的眼波微漾。
当年陆年也是如此,云发披肩,素麻衣衫。眉目映出山光,看了程景一眼。
生人酒铺第一个故事:了前川之男妾:完。
10.关于了前川的另一个故事
生人酒铺自开张,两百年以来,饮下了前川者寥寥无几,上一个大约是在百年前,杜九在想,上次那个人,喝下后,是什么反应。
那是一只修炼不到家的鲑鱼精。涉江救下一名满身血色的将军,将军醒来鱼精避走,将军伸手想抓,只抓下一珠红耳串。
将军握着这珠耳串,想起落在自己额上的细软发丝,隐隐遮住了秀美的容颜,额间一粒朱砂似血。
将军提起笔,作画。画中女子水色衣裙,眉目也同水样盈盈,耳上两串红珠,眉心一粒朱砂。
将军撑着下巴,凝视着画中女。慢慢攒起笑意。
伙头端了鱼汤进来,要给将军补身。
将军端起碗,汤色乳白,一缕红色飘起。
将军挑起来,看见是一珠红耳串。
将军喝下前和喝下后,面色都毫无变化。只是酒虫生了七条,佛七苦,将军全忘干净。
十万铁骑踏破城门,将军立于城头。风猎猎,鼓动袍袖,发丝掠过额头。
王宫三十六阙,随着击鼓声响,空中鸾鸟翔集,一道一道,为他们的新王大开。
君王素衣,奉上传国玉玺,双手高于头顶:臣,携妃妾,宗族,王子公主,一千三百八人,拜降于君。
将军眉目冷硬,扫过座下昔日人上人。
儿臣,寂静里,响起一道冰凉的男声,宁死不降。
将军微微抬眼,那里立着一名男子,额间一粒朱砂,鲜妍如血。
有凉风,将军感觉到额间似被细软发丝微微拂过。
孤,受降。将军盯着眉目如雪,朱砂似血的男子,缓缓道,你,便收作娈宠,服侍孤罢。
鸾鸟如鸣,钟鼓齐喑。
消息经千人口,万人言到城东生人酒铺,杜九耳里时,已半年有余。
杜九正在种植楮草,这种上古养育的草,他找了很久才找到。他愣了愣,去看将军所生的酒虫,封住的瓷瓶里,生虫已死,余下六条虫子互相撕咬,脓液四溢。
不世出的君主,自有颠倒命轮之力。杜九喃喃,了前川也封不住,植楮草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看着蹲在河岸边,痛得面目扭曲的程景。苦笑了下:你呢,程景,了前川也封不住你了么?
透明的人影从扇面里显出来,看着程景。他也蹲下来,伸出双手,拥住了程景的肩膀。
好像毕生以来,他终于拥住他的梦想。
有风从河岸来,青草伏地。
杜九抱着小狐狸过了桥,桥下,浣衣女捂住唇,不知所措地看着大人突然落泪。
而大人的左肩头,明明什么都没有,也慢慢洇出水迹。
杜九抱着小狐狸经过说书人的楼底,正逢上惊堂木一拍,说书人道:小王子带着兵马,兵临城下。君王派人将皇袍送至城门,以请小王子念在七年床榻之谊。小王子王室之尊雌伏人下,日夜恨不能枕其皮饮其血啮其骨,岂肯轻易罢休。
小王子一剑挑破君王左心,剜出六芒星的形状。
如此,你还当我是女人么?小王子抽出剑,然后又刺上去。
我说过,有朝一日,定要你一尝,剑尖又深入一分,蚀骨剜心之痛。
君王看着小王子,小王子眉目如罩寒霜,眉心朱砂被生抠出来,徒留永远不会黯淡的肉疤。
君王已经快说不出话了,张嘴鲜血就吐出来,染红了胸口。
君王看着小王子,慢慢的,攒起了笑意。
我以为
你再也不愿意见我。
你咳咳,剑尖抽出,再次刺入,君王微微垂下头,声音泡在血水里,你恨我灭你的国家
还是恨我把你当作那个女子
我
六芒星刻成,小王子一剑狠狠刺入。
君王终于彻底垂下了头。
尔后,小王子征战,从未披过战衣甲袍,半年后,被一枪搠穿心脏。
白色人影翻下马背,血色瞳影里,战场黄沙漫起。
刀剑人声皆散尽,黄沙漫处,远远走近一个人影。
人影越走越近,左心上刻着一个六芒星的印记。
他张了张嘴。
人影看着他,俯下身,拥住他的肩膀:你这么快,就忍不住来找我了么?
我也很想你。
我心仪的,一直都是你。
你不要难过了。
11.卮酒:1.1
杜九推开第一道柴扉,烟云掩映仙山透入酒铺,小狐狸蹿出去捧了一团云回来,小爪子捧住一口一口地咬。
杜九没来得及揪住他,插着腰皱眉:和你说多少回了,少吃这些,待会又闹肚子。
小狐狸扭过身,拿屁股对着他,尾巴一摇一摇的。
杜九抽了抽:只是出去两天,没有带上你,至于生气成这样么?
小狐狸扭回头,龇牙咧嘴地嗷嗷叫唤。还糊了满脸棉花云。
杜九哭笑不得。
两人对峙间,有人敲了敲门扉的铜钟。进来一个衣冠谨正的男子,是新上任不久的招远县邬镇土地神,在俗世人唤王六郎。
杜九前两天出去,也是和这位土地神一起,寻盛酒的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