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顿时丢了棉花云,警惕地亮出爪子,挡在杜九身前朝男子龇牙。
土地神挠了挠头:阿九,我觉得思伯是不是不喜欢我。
小狐狸喉头咕噜的更响了。
杜九拿脚挪开他,把王六郎让进来:没事,他谁都不喜欢。
小狐狸紧跟进来,围在杜九脚下半步不离。
刚才追都抓不住他,现在又撵都撵不走。杜九有些无语:当心踩住你尾巴。小狐狸于是跳上他的脚背,爪子扒住了老板的裤脚。
杜九抽了抽,低头看见亮晶晶又委委屈屈的狐狸眼。只好叹了口气,转向土地神,还是卮酒
土地神笑着点点头。
新来的盛卮酒的酒缸子怨念满得让酒都要发酸了:堂堂仙官土地爷,做什么喝凡世里渔夫农民才碰的下劣酒,连累我都一身卮酒味。
杜九一酒勺敲在缸沿上,道:不满意那去装酒糟好了。酒缸子愤愤地闭上嘴,水面晃动,杜九舀了几次才盛满一坛。
土地神很不好意思:让仙家器皿盛装俗世酒,也委屈它了,还毁它的修行。
无妨,横竖修炼也不到家。杜九道,我翻遍四界好容易才找了个仙胎打造却是凡体属性的缸子,能给你装酒。
卮酒是凡尘酒,六郎如今是地神,便喝不得。只有拿仙家器皿盛装了,洗去红尘才能喝。
杜九跟着喝了口,辛辣又浑浊,味道着实不怎么样。
六郎眼睛笑弯起来:很难喝么,我倒觉得很好。
杜九苦了苦脸。
你多给我两坛,我提回去。土地神道,你不在的时候,也不至于没酒喝。
他又埋头掐指算了算时间:三坛罢,给我三坛。如此时间正好。
杜九疑惑:什么时间正好
六郎就缓缓展开笑意,光彩若神人,不过他如今本来就已经是神人了。只是这种笑意,令杜九觉得很熟悉。
那是等待很久,终于等到心里想的那个人的欢喜和感动。
我做鬼时,结交了一个好友。六郎笑意柔和,他千里跋涉,现在赶来看我的路上。
12.卮酒:2.1
许贺,淄州人。临河,业渔。
星广夜稀,一轮满月越出山岗。
许贺撒下网,躺在船头甲板上,翘着腿,喝着酒。
船身一摇一晃的,头顶是一把散乱星子。
许贺喝口酒,习惯性地又倒点到水里。熏然半醉的时候,许贺坐起来,开始收网,网内空空,一条鱼也没有。
怪了,许贺嘀咕,以往这个时候,能捕到好大一筐子了。
又把网扔下去,许贺继续躺倒,酒葫芦刚刚送到嘴边,然后马上弹坐起来,瞪大眼眶看着由远极近,踩水而来的少年。
少年迎着满山的月光,立在水面上,脚下水草鱼子团聚。
黑发束拢,饱满额头下一弯明亮双眼。
少年微微笑了下,道:君自独饮,岂非寂寞。
许贺酒葫芦掉在甲板上,轱辘滚了一圈半。
少年上了船,对仍然目瞪口呆的许贺道:某姓王,无字,君喊某六郎便是。
许贺抖着嘴皮子:你你你
王六郎坐到许贺的对面,眉眼一弯:某的戏法可还有趣?
哈?许贺不能思考了,他满脑子都是刚才少年神采灵动,黑发随衣袂翻飞,脚下鱼鳞闪烁的模样。
不过一些唬人的戏法,也值得君吓成这样。王六郎拣起酒葫芦,自己喝了一口,露出快意的笑容,星夜俱佳,某独行河上,适逢酒友,酣畅不以为妙?
月光下少年的脸清晰白净,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见,如缎黑发往后拢,高起束扎,未束冠,只有一根乌木簪固定住。
许贺受惊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六郎喝过后,随手擦干嘴角的酒液,把葫芦递到他面前,带着挑衅的笑。他扬手接过,大笑道:酒友难得,河上酒友更加难得!喝酒就喝酒,就算是鬼我也不怕!
王六郎闻言,眉眼更弯几分。
两人就着酒葫芦,你一口我一口,把酒喝了个干净。末,许贺还搂住六郎肩膀:六郎虽说是萍水相逢,不过实在是我知己!
王六郎偏头看了眼自己肩膀上的粗糙大手,笑道:君人品慷慨旷达,某亦幸甚至哉。
许贺道:既然如此,那还稀得什么敬语。我是淄州东郭许贺,也无字,叫我老贺贺兄都可以,你也不要谦称某了,生疏已极。
王六郎顺从道:贺兄。
许贺满意地点头。
夜色过半,许贺还惦记着他一条鱼也没有的渔网,愁眉苦脸:真是太奇怪了,今天鱼全部冬眠去了?
王六郎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朝许贺笑道:或许今日它们都去下游玩耍了呢,我们去下游看看罢。
许贺道:不应该呀,这两年,我一直是在这里捕鱼,其他渔人从来没我捕得多。
许贺笑着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酒葫芦:我同别人说是我一直不忘水里溺死鬼,给他们酒喝的缘故。耸肩,不过没人相信。
王六郎笑出了声,偏头看他:你果真觉得,有溺死鬼因为你送的酒,每回都帮你捕鱼吗?
谁知道,许贺道,不过最好还是不要了。一来,这不是说我捕鱼贺老是靠别人才捕到鱼么?二来嘛,鬼怪什么的,我一介凡人,最好还是有多远离多远。
王六郎笑意微微凝固:是么。
渔船渐渐划到下游,鱼类挤在水下摆尾的声音非常明显。许贺激动得站到了船尖,低头眼睛一亮:下游竟然有这么多鱼。
王六郎站在他身后,弯着眼笑。指尖微动,一条大鱼直接从水中跳出,跃到了甲板上。
许贺话不多说,脱了外衫,抖开渔网开始捞鱼。
挣扎跳跃的鱼带出闪烁发亮的鱼鳞,水珠溅在男人身上,只穿了白坎肩的男人露出精悍结实的臂膀,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王六郎弯弯笑眼闪了闪。
许贺捞了满满三大渔网的鱼,结束了今晚的捕鱼。他弯腰在数鱼,王六郎站得离他又近了一点,道:鱼还有很多,你只要这些吗?
这些明天都不一定卖得完,许贺越数越激动,估计能剩一小半,我可以把剩下的腌了晒成鱼干,存下来好过冬。
许贺没有理解王六郎的意思,王六郎摇头,却还是忍不住笑。这个男人,到底是傻得没救呢还是大智若愚呢。不是只有许贺会向河里倒酒的,不过都不像许贺那样,贪心不足蛇吞象,恨不得把看到的都捞回去。
许贺一转头,看见王六郎离自己还不到半身距离。愣了愣,忙后退了半步:我说六郎,我在捕鱼,你别离我这么近,鱼腥重。
王六郎失笑,他和鱼待在一起的时候可比你许贺多多了。
无妨,他摆摆手,笑道,只是天色将明,我须回去了。晚上再来叨扰贺兄如何?
许贺有点纳闷这个六郎怎么要大晚上来找自己,不过还是挥了挥手:哪里算叨扰,六郎想来便来,贺兄我随时准备酒等着你。
六郎弯起眼睛笑。
许贺坚持要把六郎放回岸上,还想送他回家:我说六郎,你怎么连个灯笼也不拿,黑灯瞎火的,落到水塘子里去咋整?
六郎满脸笑容:无妨无妨,贺兄你忘了我会戏法吗,我既然没事来,自然能无事去。你快些回船上吧,诶,有鱼跑了。许贺回头一看,果然几条鱼蹦起来回水里了。
他忙忙又叮嘱了六郎几遍,回船上把鱼全部装回水缸里。
船渐渐往上游开走了,王六郎立在芦苇丛中,看着船尾,一身白衣渐渐地像泡了水一样开始下沉,全身像胀气了一样肿起来,白皙的面容也开始发肿溃烂,渐渐连五官也看不清了。
王六郎一步一步走向水里,走到河中心,脑袋沉没下去了。
河面上渐渐有天光。
13.卮酒:2.2
第二夜,许贺备了两壶酒,坐在船头四处张望着,他很想晓得王六郎的戏法是如何变的。
夜里河面升起水雾。渐渐大得连河岸都看不清楚了,许贺不记得这条河哪次起过这么大的雾,纳罕间,突然看见一盏灯光。
荧荧的灯光,远远的破开水雾,溯游而上。
许贺初初看到时,心还咯噔跳了一下,随即就看见那是一条乌篷船,王六郎立在船头,耳边就是那盏摇曳的灯。
王六郎朝他招了招手。
许贺也向他招了招手。
王六郎跳到了许贺的船上,对乌篷船的老船夫摆手:你先回去罢,五更时分,再来接我。
是,公子。老船夫弯下腰,声音僵直僵直的,许贺好奇地看了两眼,噗地没忍住,一下就大笑出来。六郎你家船夫噗噗哈哈!
老船夫一双膝盖打弯,向外叉开,看起来像螃蟹。
老船夫无辜又求助地看向六郎,六郎囧了囧。
贺兄六郎无奈地开口,许贺捂住肚子,勉强闭上嘴,只是肩膀一抖一抖的,看起来忍得十分辛苦。
六郎就说不出话来了。
老船夫看着自家主人忙着去扶笑得快站不住的人,屈辱地扭头。
乌篷船渐渐消失在茫茫大雾里。
渔网撒下去,两人盘坐在甲板上。王六郎看见两个酒葫芦,有些纠结地拧了拧眉。
许贺问他:咋啦?
没什么。六郎有些消沉,你笑够了?
呃许贺不好意思地,老实地回答,笑够了。
许贺挠挠头,不知道身边人的光芒怎么更加黯淡了
14.卮酒:2.3
六郎每夜泛舟而来,带着他那位总是站不直腿的老船夫,于雾野茫然中,亮起盈盈一盏烛火。
六郎踏上船,酒葫芦便抛到了他怀里。许贺搓着手:这样冷,六郎快些暖暖胃。
六郎掂了掂重量,有些皱眉:贺兄竟还没有喝过么?
就这么一葫芦,我一个人喝无趣不说,又浪费。许贺道,只是也怪哉,那些破葫芦未免太不经用了,每回都破,倒还不如我这个旧的好使。
六郎默默地,仰望头顶的月亮。
许贺引他入了船舱,里边燃着一只火炉,一鼎镬立在火腿子上,锅盖盖着,咕噜冒着汤水沸腾的声音。
六郎疑惑又好奇,在汤镬和许贺间转着视线。
许贺得意洋洋的:冬至,当然要吃羊肉。
许贺掀开盖子,憋闷了许久的羊膻味顿时溢满船舱。
这鼎铜镬,可花了不少银钱,许贺一边拿筷子戳羊蝎子,看看炖烂没有,一边满脸口水的咂嘴,到底镬好,炖的味道也好。不枉费我卖了小半年的鱼换钱买来。
六郎虽然是鬼,不大能吃得人世的东西,每日俗世酒虽是喝得痛快,只是维护容颜的术法能力渐弱,他每回都要增补加持才能重新上水。
只是看许贺的表情,明显是无上美味的模样。
六郎跟着凑上去,扑面而来浓浓的肉香,也露出馋涎的表情。
正好严冬,在船里支口锅,守夜的时候与六郎温酒煮肉。许贺展开憨憨的笑,我就想不起来还有别的更爽快的事了。
炉火里炭火哔剥一声。
六郎顿了顿,他微微直起腰。
竹篾牛皮搭的船帐里,看不见星光月亮。连那顶煤油灯,都颤悠悠的不甚明亮。
六郎直视着捕鱼人,捕鱼人渐渐的,有点不明所以,又不知所措,在昏暗的光里,也能看得见面皮微微发红。
六郎含着笑,好像寂静岭里升起明润的月亮。
声音仿佛来自千山外万水外,仿佛跋涉山水后,看见一直寻找的景色,带着的满足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