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恶毒的,气势汹汹的指责只换来对方一个伤心至极的眼神,不是愤怒,没有反唇相讥,那只是一个单纯到善良的,犹如被主人抛弃的大型犬只的受伤表情。
“出去!记得找块纱布包扎一下。”
这个眼神令她鲜少的犹豫了,但这犹豫也迅速被厌恶所代替,她一手指着门,一手抓紧睡袍前襟,不去看那男佣临走时,担忧愧疚的表情。
阿克,这是他的名字,这名字也让她回想了很久才记起。
但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卧房的门被合上,她也应声倒进软绵绵的沙发里。
宁氏集团现任总裁——宁子羽的夫人,美国天豪实业千金方美婷乐于与新来的菲律宾籍男佣偷情,这消息两天前甚至被拍成一组照片,大大方方地贴在娱乐新闻的头版头条上。
但既然做丈夫的都不在意这顶硕大无比的绿帽子,那么,她这个做妻子的着急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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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是要参加一个舞会的。
这种慈善性质的舞会,其实并不要求夫妇两人同时出席,更何况她最近的形象实在跌至谷底,就连远在美国的父亲,都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责备她的放纵与粗心。
但今晚,她一定要去。
无论是出于家族利益的考虑,还是她本人的私心,她都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可以与宁子羽携手亮相的机会,来彰显哪怕是做戏装出的伉俪深情。
这得不到的爱恋就像被戒掉的鸦片烟瘾,明明身体已经不再需要,却时刻因曾经品尝过由它带来的甜美梦幻,而放任自己坠入永无止尽的黑暗深渊。
她自嘲地笑笑,镜中苍白瘦弱的女人,眉目间已褪下芳华,刻上一层浓重的阴郁。那是怨气,她知道。需要大量的粉底,格外鲜艳的彩妆才能让她看起来九年如一。
——那你后悔了吗?
还要不要这么过下去?
她依稀看见镜中的女人张了张两片毫无血色的单薄双唇,求助般说出两句令她心惊胆战的话语。
她突然转过身,捂着嘴巴瘫坐在地。
我不后悔。
因为我后悔不起。
她听见自己冷而薄的、字字一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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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会在杨夫人的别墅中举行。
已经年过六旬的老妇人,凭着死去丈夫留下的大笔遗产和对公益事业的热诚之心,短短几年,就在交际圈中站稳脚跟。她广阔的人脉和丰富的资历,使众人在面对她的邀请柬时,都不能不给她三分颜面。
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她淡淡的想,可惜有生之年,她做不到这一点。
那些逐一淡却的念想,就像捆绑在思维血液中的细线,一早就注定了她当不成雄心壮志的老鹰,只能做身不由己的纸鸢。
致谢了主人,她穿着那身保守的珍珠色晚礼服,端庄从容地跟在他身边,然而这身保守的打扮,却并未替她免去各式各样的薄责与非难,几乎是从一进场起,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这边。
是啊,他是那么优雅从容,风度翩翩,英俊不凡,传奇铁腕,却不幸摊上她这么一个没品位、没羞耻、没脑筋的贱价“笨”妇。男人们幸灾乐祸,女人们在嫉妒她的同时也替他不值,就连父亲的天豪集团,也无法在如此优秀的他面前,为自己稳做靠山。
她突然有些想笑,却格外用力地抓紧了他的手臂。
身旁的人果然立刻停止了交谈,侧过脸,黑如子夜的深瞳中明显带着询问与担忧,“怎么了,美婷,不舒服?”
“我……”
她不相信他没有听到周遭的议论,只是那双黑瞳隐藏得太深,过于乌黑的瞳仁,给人一种分外情深的错觉,但那错觉之下,却只有一片淡然的冰冷。
她迅速地垂下头去,下意识地吞进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尖叫与责问,她已是“有罪之身”,不想再如小丑样在这里发难,那么做就太伤感情太丢人。
“我有些头晕,想要先回去了。”
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放开他的手臂,这个让她费尽心机绑在手边的男人,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用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九年时间已让他雅致美丽的脸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也让他的优雅与从容更加深入人心。
“也好,那我送你。”
“不,不必。”
不想将此刻的丑陋狼狈被他看了去。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夫妻之间是如此相敬如宾?
她精神恍惚地从侍者手里接过大衣,神色落寞地披上大衣走出门去。
外面正下着小雨。
初秋的夜里,夜色迷离,只有不远处别墅中辉煌的灯火,将世界生生划分成两个区域。
她拒绝了司机,将大衣裹紧,一步步朝大街上走去。
其实她有一个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那是父亲才开始创业不久的时候,一场金融风波让原本富裕的家庭开始吃紧,他们由上东城区的豪宅搬到皇后区的大杂居里,那虽然也是一处独立房屋,却与贩卖毒品、持枪抢劫的黑人,墨西哥裔比邻而居。每天要开车六十五分钟,才可到城市另一头的私立学校里。
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从小失去母亲的她有种天性上的灵敏,很小开始起就懂得察言观色,揣摩别人的心意。所以,要为自己在那群嫌贫爱富的小鬼面前保留一点尊严,对她来讲,并不困难。
直到那条红裙的出现。
她还记得,那只是一家很普通的店面。
但橱窗中精美的玫红色呢绒连衣裙,在圣诞节的前夕却一下子吸引了她的视线。她近乎痴迷地凑近,隔着冷而厚的玻璃,仔细观察它细致的面料上出现的红色针脚,和裙边辍上缎带的装饰樱桃。
售价三百二十五美元。
她的指尖划过清晰的价码牌,生平第一次感到犹豫和无力。
因为她知道,这裙子的价格对她来讲,已经是件奢侈品。
她买不起,可她偏偏对它一见钟情。
这个一个多么痛苦而暧昧的过程,却足以让任何一位敏感的女孩铭记一生。
那天下午,她着魔般跪坐在橱窗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盯着那条红裙,直到天色晦暗,店铺关门。
对红裙的狂热喜爱就像滚烫的油汁般浇透了她的心田。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站起,瞪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冷酷价码牌,诅咒发誓一定要拥有那条红裙!
为了凑足那三百二十五美元,她抛弃了“大小姐”那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可怜尊严,替人送牛奶,看小孩,度过了一个辛苦却充实的冬天。
每一天,她都会偷偷走到橱窗前去看一看,那条色泽艳丽的红裙在她面前越发鲜艳,在她几近疯狂的努力下,一天比一天离她更近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