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前尘往事】
33、大乱伊始
大宁同熙十九年中秋临央城
这一日中秋,临央城里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悬挂了黄色的灯笼,给病重的容王妃祈福,王妃为人乐善好施,很得南川一府百姓爱戴。
容王府内,没有一点过节的热闹景象,府中众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仔细看来每个人的脸上倒是带了几分肃穆。
王妃的卧房内床榻上,一位容貌秀雅但苍白的妇人,只着白色单衣,被一个贵气俊美的男子轻拥在怀里。
“萱萱,再喝一点吧,这是我刚从西陵请来的名医开的药方,应该会有点用的。”男子拭去她嘴角的药渍,轻柔和和怀里的女子打着商量,语气里满是无法掩饰的疼惜。
“容哥,没用的,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了。”女子唇角绽开一抹无声的笑意,微摇头示意一旁端着药碗的侍女。
“萱萱,”男子几次欲开口,声音干涩难言,“容熙此生自负傲视天下,不曾亏欠他人,可是独有你,对你的愧疚,我一生不能偿还。”
这两人正是容王爷容熙和王妃玉萱萱。
“容哥,屈指算来,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十七年了,这十七年里有你和小槿陪着,我每一天都很满足。”纤白近乎透明的指尖抵在容熙唇角,“容哥,先听我说,我一刻也不曾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十七年前我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只求换来与你的相守。再说,我早已注定一生无子无女,如今可以得小槿唤我娘亲,我此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可是当年若不是我带着小槿去找你,你便不用承受这么多年的病痛,还被迫的远离故土,与亲人离散。”
“哪有什么亲人啊?只有师父疼我,可是师父至今还是不肯原谅我,咳咳咳……”玉萱萱突然痛苦的皱紧眉头,揪着胸口的剧烈咳嗽,四肢也开始痉挛抽搐。
“萱萱,沉气,沉气。”容熙握住他的手腕处,体内的温纯的真气从四肢八脉涌向玉萱萱的胸口,暂时缓解了疼痛。
“好了……容哥……你放手吧,我已经好多了。”剧烈的挣扎和疼痛,汗湿了单薄的衣衫,鬓角的汗水湿漉漉的贴在脸上。
“容哥,不要再为我浪费内力了。”玉萱萱平复了一下呼吸,继续道:“虽然,你不想让操心,可是我多少是可以知道的,现在是多事之秋,朝廷一心想削掉容王府世代执掌的兵权,以后恐怕还会动作不断,你要留存自己的实力,不要再为我浪费内力了。”
“无妨的,你不要担心了,萱萱,我早有准备的,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你要把身体养好,这比什么都重要。”容熙眼神闪了一下,对着萱萱弯出一抹安慰的笑容。
“恩,这么多年了,一直时好时坏的,还不都熬过来了,这次你也不要担心了。”其实玉萱萱心中了然,这一次可能真的过不去了,今年病痛如此频繁的发作,她的大限到了,看向她这一生心系的男子,无声的描绘着这日夜相对的容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似乎一点没有见老,还是如当年初见时,俊美迫人。够了,此生真的无憾了,他已经陪了她十七年,尽管她心里明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的心从来不在自己的身上,可是得他十七年,于愿足矣。
“萱萱,怎么了?”容熙略带疑惑望向她直愣愣的眼神。
“容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年轻,我却已经老了。”前些时日还可以下床的时候,对镜自揽,眼角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脸也苍白憔悴的没有血色。
“萱萱永远是我最初见到的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还故意引错了路来捉弄我。”雪峰山下,一身绿色衣裙在南绍的烈日晴空下摇曳生姿。
“呵呵,原来容哥还记得,那一日还是师父……”玉萱萱抚抚自己的衣袖,话锋一转:“容哥,你和小槿是我现在仅有的亲人了,就算为了我,也要好好的保重,要不然……”玉萱萱顿了一下,似乎思索着怎样开口,“要不然,哪一日,我走了,也不会安心。”极小声的说了最后一句。
容熙眼睛一酸,侧头转向门外,避开萱萱追询的目光:“萱萱,我让人进来给你换身衣服,你这件都湿透了。”
容熙自己一人站在回廊外的小径上,负手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圆月,今天竟然是中秋啊,秋湖你倒是真会选日子,忍了这十几年,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了吗?
“父王,娘怎么样了?”
“小槿?!”容熙一脸震惊看向正从回廊深处,匆匆而来的少年,少年容姿过人,戎装还未褪下,一张与容熙王爷六七分相似的脸上看起来还算平静,只是极为焦急的眼神出卖了他,才知道少年现下并不若脸上的平静。
“父王,娘现在怎么样了。”少年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父亲的异样,又追问了一句。
“小槿,谁让你回来的?”容熙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可是一出口才发现还是带了几分颤抖。没有人能知道他此刻的害怕,他最珍爱的孩子,他明明明已经送走了,为什么这当口又出现在了王府内。
“没有谁?我听说娘病得厉害,自己决定回来了。”少年清澈的眼神毫不避讳的迎向他,明亮的月光下,容熙清晰的看见了那一抹倔强和坚持。
“离开,现在立刻离开。”容熙难得厉声开口,尽管明白他的坚持,但是他不允许小槿有任何的差池。
“父王,你明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早在他突然命令他常驻军队的时候就应该明白的,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遣走他,还没有到边疆,他就警觉到事情不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称之为父王的那个男人,朝夕相处十几年,他怎会对他没有半分了解呢?在半路上好不容易摆脱了邵将军的围追阻拦,日夜兼程,终于在中秋节晚上赶了回来,入城,看到满城的黄色灯笼,他就心中一惊,这是南川的习俗,为亲人祈福的黄灯笼,能让全临央城都悬挂,这人选可想而知。
“容槿,你放心吧,我不会死,”中秋晚上的风夹杂着莫名的凉意吹过这小花园,容熙的脸庞隐在丹碧树的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所以我不需要你陪着我,我只是要留下来陪着你娘。”园中的丹碧树都是当年南绍——萱萱的故乡移植过来的。当年萱萱初来临央,他怕她思念家乡,特意种了这一园子的丹碧树,容熙抚摸着这龟裂的树干,经过这十几年的繁养生之,如今都已经亭亭如盖了,可是如今萱萱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到现在已经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王爷,少爷。”给王妃洗漱完毕的侍女鱼贯从房内退出来,见到站在园子里的两人,依次行礼。
“是小槿回来了吗?”房内传来玉萱萱略显虚弱的唤声。
“娘,是我。”容槿连忙应了一声。
“少爷,王妃请你进去呢。”留在房内侍候的王妃跟前的贴身侍女清荞打开房门。
“小槿。”豆蔻把王妃扶起来,腰后侧加了两个靠垫。
“娘?”容槿疾走两步,握住了母亲伸出的手。“您觉得怎么样了?”近看之下,心中也是暗惊,明明三十出头的年纪,鬓角竟然出现了几根白发。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老毛病了,不碍事的,过些日子就好了。”母亲安慰性的拍拍他的手。转而道:“我听你父王说,你不是去边境了吗?怎么这么快又回转了?”想到什么,皱了细长的眉头:“小槿,你不会是听说我病才回来的吧?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不分轻重的孩子,你父王不是说边境那里有要紧的事情让你务必在中秋之前赶过去吗?”
“不是的,娘,是其他的事情,父王知道的,是吧?”容槿望向身后进门的容熙。
“恩。”容熙简单的应了一声。
“那就好,今日中秋呢,我们一家人能都在一起,我心里也是欢喜的。”
“娘,你要好好的将养身体,以后的每年我们都在一起过中秋。”对这个给予了第二次生命的女子,他心中有着最深的敬意,尽管他知道,她是为了父王才肯这样做的,但是这又能怎样呢,这十几年的慈母般的关怀是不会变的,她这十几年因为他救他所承受的病痛也是让他愧疚难言的。
“恩,娘还等着你娶妻生子,好抱孙子呢,就是不知道那长公主的脾气怎样?咱家的小槿不知道会不会受委屈?皇家的公主总是娇贵些。”思索片刻,释然一笑:“不过那有怎样呢?咱家的小槿这么好,不会有姑娘家不喜欢的,公主也不例外。”
“是,是,是,咱家的小槿最好了,谁也没有咱家的小槿好。”容熙上前拥着她躺下,轻声诱哄:“将来小槿的孩子还要你来看顾呢,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
“恩,对了,咱家一家人好久没有出去打猎了,等我身子好些了,咱们一起去猎场走走吧。”
“好好,什么都依你。”容熙笑笑,替她拉好被角。
“容哥,小槿……”玉萱萱把他们两人的手放在一起。
“萱萱,你要说什么?”容熙握住手中的略显冰凉的手指,容槿不自在的动了动,被更紧的握住。
“没事,我累了,想休息一下。”玉萱萱抬首,满足的笑笑。
“你好好休息。”
“娘,我明天再来看你。”
“恩,去吧。”
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最后回首的那一刻,拥在暖色锦被中的女子虽然容色苍白却带着一脸的满足笑意,却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片刻即成永恒。
“父王……”容槿示意交叠的两只手。
容熙没有回头,又拉着走了两步,突然回身拥紧他。
“小槿……”容槿只觉得耳际一热,
“父王,你说……”什么,容槿话未说完,后颈一痛,就失去了知觉。
“小槿,你是我最珍爱的孩子,是我在世间最后的牵挂,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容熙打横抱起怀里软倒的身体。
“夜一!”
“主人!”凭空出现的一身夜行衣的男人单膝跪倒在容熙面前。
“不惜任何代价,带少爷出王府。”那一年,他也是这样安静的睡在自己的怀里,被他带离了那人的身边。
“可是主人……”他一直是跟在主人身边,贴身保护主人的。
“夜一,你还记得自己当初的誓言吗?”容熙看似漫不经心的开口。
“誓死效忠主人,唯主人命令是从,主人,我会誓死保护少爷出府。”
“把他带到边境,交给邵将军,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是,主人,拼得一死,我也会保护好少爷的。”
“那就好。那就好。”容熙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交给夜一。
不到一盏茶,容王府的大门被撞开,一道尖细的声音回荡在临央中秋的夜里:“圣旨到,容熙接旨……
34、圣旨到达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容亲王兼镇国将军容熙,罔顾圣恩,私募兵役,匿藏兵器,意图谋反在先,妄图毁灭证据在后,证据确凿,罪不容诛,累及九族,朕念及容氏一门,开国功勋,世代忠良,特赦免其九族之人,旨到之日,着靖州侯苏远平即刻押解容熙进京受审。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钦此。”
“容王爷接旨吧。”传旨的太监不阴不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的语气。
“谢主隆恩。”容熙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初春的湖水,从地面上站起来,掸了两下外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一派的优雅自然。方才的圣旨宣下,竟然惹不起半点的涟漪。
宣旨的太监王金也在这平静的威压中渐渐收敛自己的态度。毕竟容王府祖上那可是与太祖皇帝一起打江山的开国功勋,那画像至今与太祖皇帝一起供奉在太庙里,享受世代皇家香火的供奉。自古以来的朝臣哪有受过这等待遇的,恐怕也只有那位已经故去百年的老容王爷了吧?不说容家世代镇守南疆累积的威名,就是这一代的容亲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传闻中这位容王爷傲视群伦,潇洒不羁,十七年不曾入京朝见天子,皇上也只能忍着。虽然现在一朝失势,也不是他能贸然招惹的。
“侯爷……”王金陪笑着请示一旁的靖州侯。
苏远平轻轻挥了几下衣袖。
王金得到示意:“来人,搜!”
围住府地的兵士听到,命令,四下散去。
“慢着。”声音不大,带了几分低沉的磁性的暗哑,“流碧轩,是王妃的住处,你们不要过去打扰,你们要的证据在沧桐院的书房里。”
止住脚步的众人,不动声色的闪过疑惑的神色,这是什么状况,不是圣旨说妄图湮灭证据吗?怎么还主动往上交呢?从来没有搜集过这样的证据。
“还愣着干什么?按容亲王说的去做。”苏远平疾声厉色道。
“容王爷,请吧。车马已经在府门外候着了。”
“我不会去的。”
王金闻言,已经向前迈去的步伐踉跄了两下,才稳住身形。
“容王爷,您说什么?”他是不是听错了,这容王爷看着也是个聪明人,他现在犯的是谋反的大罪,罪当诛九族的,皇上已经大发慈悲,赦免九族死罪,只让他一人进京受审,他竟然拒绝。
“我不会随你去京城的”容熙不介意再说一遍,眉峰微挑,还微微带了笑意看向这个小太监眼中乍起的怒气,
“您……”王金在那若有实质的目光下败下阵来,求助的望向从方才进门就一直少言寡语的靖州侯。
“容熙……王爷,你还是随我进京吧。”苏远平自从领兵进门后,目光一直未落到实处,他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曾经踏进过这座府地,甚至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不会比这里的主人生分多少,可是他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身份进来。现下是避无可避,苏远平也只能选择面对。
“苏……侯爷。”昔日的至交,今日的敌人,命运总是爱和人开这样的玩笑。从今往后,无论如何,两人终究难逃分道扬镳一途。“你应该知道,现下萱萱病重,我是不会离开她而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容熙,现在应该是你知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从进门后目光第一次落到容熙身上,此刻难言的焦躁替代了愧疚之心,人到中年,一向脾气不错的苏远平也禁不住火气上涌,“萱萱,萱萱,你口口声声都是你的萱萱,那你又置他于何地?”
“他?”容熙在他们面前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平静以外的表情,薄唇角扯出几丝讽刺的笑容:“我和他早在多年以前早已经毫无关系。”
“你说的是什么话?”
“苏侯爷,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从来不是我的对手。”容熙侧首躲开挥来的拳头,轻松转身离开。
“容熙,你站住!”
容熙毫不理会,只留给众人一个静寂修长的背影,紫衣宽袖的袍子渐渐隐于这中秋的月色中。
“容熙,你如果不去京城,你真的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容熙离开的脚步不曾有半点的停顿,只是风中轻飘飘的送来两个字:请便。
苏远平目送他远去的身影,容熙,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是这样有潇洒依旧,张狂如昔啊,所以他才会如此恨你却始终难以忘怀吗?
传闻中大宁容氏一门,容色与才华同样卓绝,但天生性子寡淡,难以对人生出情爱之心,除非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