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人搭腔,李官爷弯起嘴角,他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锦衣华服,仪表不凡——或许还有几分分量。他微微一笑,语气也算客气:“这位公子敢为朋友出头,我很佩服。只是公子不知你这朋友不仅欠了朝廷的税,还故意殴打衙门差役,这要论罪的话,可不小哦……”说完,笑容意味深长。
“罪不罪的还不是官爷们说了算?”那公子笑道,“不知在下准备的五两银子够不够给几位买杯酒喝?”
刘官爷一听有酒,板了半天的面皮松下来,他对李官爷说道:“大哥,我看这公子还挺有诚意的,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如就此放人家一马吧?”
李官爷沉吟着,不做声。
钱官爷见他面色缓和,猜到他的心思,不就是想找个台阶下嘛。于是出来打个圆场:“这位公子诚意可见,我们也是因为公务在身,得不这么做呀。算了,我看在这里也废了半天功夫,衙门里还有事呢,算了算了,回去了。”
刘官爷见状,立即明白今天又有酒喝了,于是笑呵呵地接过沉重的银袋,和其他二人一并趾高气扬地离开。这时,在附近远观的街坊们才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要给史老爹找郎中。
找郎中是肯定的,可要钱啊。折锦看见那些官爷拿了银子和铜板走人,地上还有些散在的铜板,便赶紧捡了收起来。他来不及给那位公子道谢,也不知道如何道谢,五两银子呢,换算成铜板不知有多少。他以前在山上学过换算,似乎,似乎是四五千文……
“史老爹快不行了!”一声尖利的女声从人群中蹦出来。
折锦赶紧放下计算银钱的念头转过身去看受伤的史老伯。可怜的雇主已经奄奄一息,他在折锦找官爷的时候又呕了几口血。待折锦去看他时,史老伯脸色灰白,双眼无神,前襟上一大片铁锈般的血迹,看得折锦心惊。
他蹲下去唤道:“史老伯!史老伯!”
史老伯翻了下眼皮,口中低声喃喃:“平儿,平儿……”
折锦听得莫名其妙,什么“瓶儿”?
有人便在旁边指点:“史老爹是在叫自己的儿子呢!”
“难道他想要儿子回来看看么?”
“很远呢……”
“我明天要去流水镇,刚好捎个信。”
“呀,还是快些去找郎中!”
折锦接口道:“我去找郎中,麻烦各位照顾史老伯了。”没办法,史老伯现在身边除了自己没有别人能够做这事。
郎中来了,围观的街坊们也陆续散去。折锦坐在史老伯的床头,瞅着郎中皱起眉头给老头诊脉,眼睛却瞟到先前那白衣公子慢慢踱进门里。折锦想过去道谢,脑子里却突然冒起另一个想法:这公子是不是过来追债的,那五两银子?这想法令折锦忍不住紧张起来。
那公子倒不像折锦想的是来追债的,他进了门,却没再走几步,只是立在门口,闲闲地望着折锦。
折锦被那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望得心虚,渐渐觉得如坐针毡。其实还钱这回事本不归折锦,那公子是为史老伯给了那官爷们银子,要找也该找史老伯的儿子。可是不知他儿子史孝平什么时候到,屋里就剩折锦独自在这里支撑。
“公子……”折锦走过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多谢你刚才帮忙。屋子里没什么茶水招待你,我去给你倒碗水吧,请坐。”
那公子倒也不客气,说道:“也好。”便坐在折锦拿过来的板凳上。
折锦倒水时还看了白衣公子一眼,觉得这人一身贵气,跟灰暗简陋的屋子格格不入,心里忽然有了疑问,这公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肯一下子出那么多钱来帮助史老伯呢?还救了自己。难道是史老伯的亲戚?看起来却不像,也没跟吴老伯认什么亲。
“公子,请喝水。”折锦说,偷偷去看那公子的眼睛,因为从来没有如此一双眼睛能在一瞬间将自己吸引住,人常称静如止水,而不赞水波荡漾之时会有如何的美感。这公子喝水的模样也好看,仿佛在山水间荡舟品茗一般,哪像自己,咕噜咕噜几口灌下去,就图个解渴。
公子突然在喝水时看了折锦一眼,立时四目相对,折锦顿生尴尬,想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好像不太礼貌。为了避免更大的尴尬,折锦问道:“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慕名峦,仰慕的慕,山峦的峦。你呢?”
“折锦,折断的折,锦绣的锦。”话音刚落,折锦便有些赧色,干嘛说折断的折嘛,说折桂不是好得多么?他咬了咬下唇,看那公子似笑非笑的神色。
对方却只是淡淡评价道:“不错,很顺口。”
折锦稍稍放了心,正琢磨着如何跟慕峦提还钱的事,就听到郎中叹了口气,道:“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咦,准备后事?
折锦一愣,他赶紧走到床前,看到史老伯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定定地望着上方,心里一凛,于是问那郎中:“真的不行了么?”
郎中遗憾地点头,细细打量了下折锦:“估计熬不过今天晚上。可怜史老爹这时候没个孩子在身边。”
“有人去找他儿子了。那些官爷……打死人了,呃,我还能做些什么?”
郎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管得了那些官爷么?不是叫你准备后事?怎么,不会?”
折锦不好意思地点头,他从来没有见过人死,更谈不上独自给谁料理后事了。郎中的吩咐就好比一个巨大的石头砸在他头上,砸得少年头晕。
郎中又叹气道:“难道要我教你?”
折锦支支吾吾,“这个……太不好意思了……”
郎中刚想抚额,旁边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郎中,我来帮折锦处理史老爹的后事,若是你没有别的事,我就不送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是这家的主人一般,折锦惊诧地看着慕峦理所当然地用眼神示意郎中赶快收拾东西离开。他想说点什么,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想了想,还是坐在史老伯的床头,暗暗叹息史老伯弥留之际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
此时暮色照进屋子,给史老伯死灰色的脸罩上了一层金红色,没添一点暖意,反而透出那么一股子诡异。折锦偶尔瞧了瞧,便离史老伯的身子远了些。
是不是要看着这老伯死掉?折锦想着就有点怕,他望了下越来越暗的屋子,想象着夜半时分,灯光摇摇,鬼影幢幢,半死的史老伯发出人生最后一声不甘的叹息,或者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试图抓住什么臆想中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