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与肩一摊手,脸上尽是无辜:“真没有呢。”
纪莫崖失落地把头低着,小声念着:“你是要苦死我啊。”
刚说完,唇边就贴上了一颗白色的糖果,很快就驱散了嘴里的苦味,纪莫崖皱着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有糖怎么不早说!”
莫与肩不说话,只与他并肩站着,庭院里百花盛开,花香怡人。
纪莫崖转头看着这人,最初是在庭院里与他相识,那时他与他错肩站着,他眼里的景,因为错着的阻挡看不清楚。
而这次他与他并肩站着,他眼里的全部感情,他一偏头就可以看到。
纪莫崖问道:“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
莫与肩一怔,许久才开口说道:“若锦在此,待君重宴。”
“若锦,疏若锦……”莫与肩嘴里念着这几个字,眼中蒙上一层浓雾。
纪莫崖心一寒,急忙问道:“疏若锦是谁?”
莫与肩不说话了,低着头。风停了,花香也闻不到了。
他轻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只留下纪莫崖一人独立。
明明是仲夏,纪莫崖竟觉得心中已经荒芜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纪莫崖因为这黑暗变得害怕起来。
黑川是鬼,白日里露不得面,而夜晚却是他疯狂的时段。当人们在梦中沉浸的时候,他在人们的耳边不知种下了怎样的噩梦。
纪莫崖蜷缩在黑暗中,眼睛盯着桌上燃烧着的烛火,那烛火跳动着,若是有一点风声他就可以知道。
其实纪莫崖心中也在笑自己的胆小,只是那是鬼啊。鬼,无形无影,就算他武功再高也束手无策的啊。
忽然烛火晃动了下,纪莫崖身子一震,门推开,莫与肩声音平淡:“你怎么还没睡?”
纪莫崖舒了口气,直接倒在了床上:“我想睡啊……”
“那就睡啊。”说着,就给纪莫崖盖上了被子,“夜风凉,别冻着了。”
纪莫崖心中一暖,本来的那句“可是我怕啊”直接给吞了下去。
一夜无梦。
纪莫崖醒来,莫与肩已经离开了,一摸身旁,还是温热,纪莫崖心说,他该不会坐在这儿守了一夜吧?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纪莫崖直接说,“进来吧。”
门被推开,进来个小厮,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眉眼,手里端着碗药。
纪莫崖一见这药碗就皱了眉。
小厮把碗放下,说道:“这个是莫公子吩咐的药。”
纪莫崖本来就不愿吃药,每次吃药还要有糖伴着,这次见盘子里没有糖,他也没心思喝药了,他说:“你放着就行了,我会喝的。”
可说了后,那小厮还不肯走,纪莫崖说道:“你出去呀,难道还要看着我喝药?”
“是,我要看着你喝,这个是莫公子吩咐的。”小厮仍旧低着头。
“好啦,我喝行了吧。”
纪莫崖说着就把碗一举,一口气喝完,他高高举起的碗正好挡住了他的脸,他没有看见,身旁小厮嘴角诡异的笑容。
放下碗,纪莫崖问小厮道:“莫公子人在哪儿?”
小厮恭敬道:“在望庄主处。”
纪莫崖轻轻一皱眉,他不怎么待见那个望庄主。
“望庄主现在身在何处,你带我去。”
“这恐怕有些困难,”小厮顿了顿,纪莫崖眉紧皱,“望庄主有吩咐,在他和莫公子交谈时,任何人不允许打扰。”
纪莫崖站起身,大声说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为什么不给人打扰了!”说着就一脚跨出了门。
莫与肩看着这个男人,终于想起他为何对自己说他认识他了,几十年不见,望云澈竟成了这般模样。
他身上的味道的确淡了许多,甚至还带着点陌生的味道,莫与肩本以为望云澈会投胎去了,哪知道还固执地留在这世上,徒增伤恼罢了。
可他自己不还是被那人给吸引来的么?
疏若锦。
在他被带回天界后,他本可以打听到他的消息,每日在上面朝下看,却一直不敢把目光投向他。他不能在外面呆久,若是妖气被仙人察觉,他和那位桃花仙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每次只是匆匆一瞥。他本以为疏若锦会安静地过完一生,死后被望云澈的灵魂牵着一起投胎去,下辈子再一起过完一生。
而现在望云澈告诉他的事实让他心寒。
那一把匕首保住了疏若锦一时,却不能保他一世。
后来疏若锦上司的事情暴露,跟着他的手下无一幸免,疏母低声下气求着曾经的哥嫂,却只得到一声冷哼,举着扫把就把人赶了出来。
眼见救儿无力,疏母一条白绫吊死在宅子里,无人收尸,半个月后来收宅子的人发现,那时人已经腐烂,滴着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那人立马掩鼻离去,那宅子后来也被看做凶宅,没人敢接近,不过一个月,那宅子就荒芜了,杂草繁盛,蜘蛛网遍布。
而疏若锦被关在大牢里,暗无天日,每日还要被人审讯,那些人使尽了法子想从他嘴里挖出更多让他的上司死无全尸的罪证。
疏若锦的上司也曾风光过,被人当做大神似的供养着,好话奉承着,好东西供着,坐久了高位便想捞得更多,于是台面上、暗地里的敲诈勒索,结下不少仇家,终于拥得满怀黄金却被一纸书送进了牢房,只看着气窗里漏进来的光芒叹息。
审问了一个半月,那些人见手里证据已足,满意收工,不久判决就下来了:秋后处斩。
疏若锦又在大牢里度过了几个月。不管何时都是靠着茅草取暖,望着气窗漏进来的惨淡阳光叹息,不知日升日落。
望云澈眼看着却帮不上忙,他是鬼魂,只能在黑夜中行动,他能看见疏若锦的悲伤,却不能让他看见他为他流下的泪。
于是他想,就等他死吧。这躯壳不也是困住他脚步的枷锁么?等到他死了,他就带着他的灵魂去投胎,一碗孟婆汤有什么好怕,只要来生还能在一起就行。
望云澈就这么想着,等着行刑的通知。
秋风萧瑟,侉子手无情。
望云澈携了疏若锦的手,可疏若锦却抽出了手。望云澈一惊,“你不跟我走?”
疏若锦低着头,小声说:“不行,我还要找一个人……”
望云澈问道:“是不是那只桃花妖?”
疏若锦轻轻点了下头,“我想跟他说一句话。”
望云澈望着疏若锦捉摸不到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他可以看着他,知晓他的一举一动,却不能猜透他的心思,他的心早就不是完完整整属于他了。
望云澈看着他,说道,好,我陪你找,你我的重宴还没开始。
“若锦身子不好,灵魂也虚弱,我怕他经不住这世间的阳气,于是就封印了他,每年七夕的时候才能出来一次,所以我才一直在这天摆上筵席,等着的就是你啊。”望重宴看着莫与肩,莫与肩一下子就明白他的名字望重宴的意思了,心里被望云澈的用情之深感动,他点头道:“我会等着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一阵沉闷的巨响,像是人倒地的声音。
望重宴一惊,推门一看,只见纪莫崖直挺挺地倒在门口,双眼紧闭。
望重宴拍着纪莫崖的脸,大喊着:“纪莫崖,你没事吧?醒醒!”
喊了许久都不起作用,莫与肩发现纪莫崖的表情有些奇怪,问道:“这模样该不会是中毒了吧?”
望重宴一惊,赶紧吩咐人去请大夫,忽地听见一个声音:“还请什么大夫啊,你忘了我庄子里的衣莲不就是药师么?”
莫与肩抬头一看,这正是那鬼魂——黑川。
不久衣莲就急冲冲地赶来了,一眼看见纪莫崖的模样一怔,等摸了脉,脸色一沉,许久才说道:“这真是中毒了!”
衣莲制毒也治毒。
只是这毒却很奇怪。
望重宴催着衣莲赶紧救人,衣莲调配着药,暗地里叫人把遥印找来。
这毒不一般。
这施毒的人又是何意?
第三十二章
这毒,衣莲看了一眼就知道了,这毒是她研制的,还在试验当中,下毒后的反应其实她自己也不怎么清楚,更不说解毒了。
其实她心中也疑惑着,她制毒向来谨慎,没研制成功前绝不外泄,她爹爹曾跟她说过,制毒本来就不是一件利人的事,所以研制过程中一定要小心,不能外泄出去,要是人中了毒,他制毒的人还不知道解法,这就害己害人了。
衣莲认真回想了下最近几日谁来过药房,最后确定了一人,暗地里吩咐小厮找去了。
她手里写着药方,心里却想着他做这事的理由,忽然想起几日前他曾跟他说过,这人长得极像封雷上次接手的任务。
封雷和遥印都是杀手,给别人的仇恨做利刃。
除此之外,封雷和遥印都是陪伴她长大的好伙伴,她不想他们有事。
“好了。”衣莲把手里的药方接给小厮,说道:“你按照这药方抓药,赶紧煎药,记住火候,不要拖,不然这公子命就难保了!”
莫与肩一听到衣莲说的“命难保了”心忽的一慌,看着纪莫崖的眼神也变得担心起来。
望重宴捕捉到莫与肩眼中的担心之情,心里不禁感慨,几十年过去,他也找到了让他挂心的人了啊。
望重宴转头问衣莲道:“这毒什么时候能解?”
衣莲一怔,说道:“我会尽力的。”忽然身后一阵凉风,耳边就吹来了一阵凉气:“我家衣莲是药师,会制毒也会治毒,怎么能解不了这毒?”
说这话的正是黑川,衣莲一愣,赶紧说道:“我会解了这毒的。”
其实心里也在疑惑,刚才给小厮药方也不过是一般的解毒药,喝下只能延缓毒性扩散,却不能真正解毒。她还要回药房去,继续研究这种毒药,原本她想细细研究这毒药,不着急研制出解药,但见公子中毒的模样,怕是再拖下去,她也无力回天,她要抓紧研制解药了。
衣莲说道:“我想起我药房里还有一剂药,我要去取来。”
“去吧去吧。”黑川说道。
衣莲迅速离去。
衣莲走后,望重宴看着昏迷不醒的纪莫崖疑惑道:“这究竟是谁下的毒?”
衣莲急冲冲地回到药房,见遥印已经在门口等着了。遥印看见衣莲走过来,问道:“有什么事么?”
衣莲说道:“那个我们抓上来的人中了毒,那毒还是我没研制成功的,我现在要抓紧研制解药,你来帮我。”
她说着就推开门,拿起工具就开始研究了,回头一看,遥印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衣莲催促道:“你还站着做什么,快来帮我啊。”
遥印背对着衣莲,说道:“衣莲你真的没有发现么,那个人跟一个人很像。”
衣莲一皱眉,她确实没有发现那人有熟悉之感。
遥印继续说道:“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那人跟封雷接手的任务很像么?我后来去查了下,那其实不是别人委托的任务,而是封雷自己主动去进行暗杀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他么?”
衣莲一怔,呆然道:“我不知道。”
遥印转过身来,皱起眉大声说:“你真的没有发现那人跟一个人很像?你难道就不觉得那人跟那个女人很像?”
衣莲愣怔住了,眼睛瞪得老大,那个女人……
半个时辰后,衣莲拿着药来到了纪莫崖的房间。
纪莫崖先前喝了药,抑制了毒性的发作,只是若不再解了这毒,纪莫崖也只有死路一条。
望重宴见衣莲走近,问道:“药拿到了么?”
衣莲一怔,点头说道:“拿来了。”
可真的要给他用么?
她把药接给小厮,那小厮拿了药匆忙煎药去了,他们都以为这是救人的药方,可只有衣莲一人知道,这个是剧毒,只一点就可以让人绝命。
她望着小厮跑远的身影,半天回不过神,真的要这么做么?
遥印把这药塞到她手中时她也是一愣,她对那女人是恨,却不怎么恨这个男人,就这么轻易夺了他的性命真的好么?
衣莲低着头沉默,忽地一抬头,见遥印就在眼前,衣莲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遥印盯着她的眼,语气冰冷:“你在犹豫?”
衣莲忙把眼转向别处,声音细小:“没有,我只是在想,我恨的是那个女人,又不是他,我为何要杀他?”
遥印冷了脸道:“难道你忘了么?是那个女人夺走了你的父亲,若不是那个女人怀了他,你父亲怎么会抛弃你们母女俩……”
遥印声音越来越大,衣莲只觉得头像是炸开了般疼,她扶着头,大喊了声:“闭嘴!”
遥印一惊,住了口,看着衣莲痛苦的模样心脏剧烈的疼痛起来,他上前扶着衣莲摇晃的身体,柔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你还好么?”
衣莲一把推开遥印,走向药房。
就在小厮准备把刚拿来的药往药罐里倒的时候,衣莲一个步子上前,夺下了药包,说道:“不好意思,我刚想起来我这药拿错了,我再回去取,你把这解毒药赶紧煎了端给公子吧。”
小厮一怔,连忙点头应了。
衣莲怀里抱着那药包,往回走着。
她是恨那女人,若不是那女人她就不会被父亲抛弃,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十几年,最后还是一口气咽下,撒手人寰。
可是那个男人。
是,他是那女人的儿子,那时她亲眼看着她的父亲挽着那大肚子的女人离去,那肚里怀着的恐怕就是他吧?
入夜,衣莲端了碗药给纪莫崖。这药是她花了半天时间研制出来的,能不能解这毒也不清楚,但对毒性还是有一定的消除作用。
望重宴几人守了一天,也累了,都回房歇着了,纪莫崖这里就剩了他一人。
纪莫崖昏迷了大半天,到傍晚时终于苏醒过来。衣莲端药给他时,他正倚着窗户看着外面的风景。
“公子,赶紧把药喝了吧。”衣莲出声,唤回了正出神的纪莫崖。
纪莫崖回过神,朝衣莲看了一眼,衣莲一惊,原来他与那女人真是令人惊奇地相似,只是她为何最初没有发现呢?
衣莲一直盯着纪莫崖看,纪莫崖也察觉到了这目光,于是问道:“姑娘有什么事么?”
衣莲张了张嘴,只说了两个字:“纪年。”
纪莫崖一怔,心里惊奇,这世上知道这名字的人不多,纪莫崖问道:“姑娘认识这人?”
衣莲惊奇道:“难道她不是你的娘亲?”
纪莫崖更加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只见衣莲低下了头,小声道:“没想到真的是你呢!”
纪莫崖正惊异着,忽然门被粗暴地推开,冷风直灌,纪莫崖不禁缩了身子,剑光一闪,一条白刃就直抵眼前,纪莫崖赶紧往后一缩,才没落得血染白刃的下场,同时,剑的另一端,那人皱了眉道:“衣莲,你不杀他,就由我来!”
纪莫崖从那人出手的方式来看,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那日偷袭的人,男子是使剑的,这身旁的女子怕就是那撒药的了。
纪莫崖看了眼桌子上的药,不觉背后一寒,这药里也不知添了什么害人的东西,好在刚才没喝。
这声响把望重宴等人都吸引了过来,望重宴一眼看见了这直指纪莫崖的剑就皱了眉,上去就把剑夺了下来。
黑川急忙贴在了纪莫崖身上,看见他没受伤,拍拍心口道:“还好没刮破皮,”转头朝遥印骂道:“你想做什么!敢对他动手,你不要命了么!”
遥印被几个小厮压着,身子动弹不得,可还是嘴硬道:“若是我死了,衣莲你会杀了纪莫崖么?”
黑川一惊,转头朝衣莲,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想杀他?”
衣莲低下了头,沉默。其实她心里也产生了怀疑,一见这人与那女人长得如此相似,那对那女人的恨意似是要爆发了般,她的袖口里藏了包毒药,她差点儿就把那毒药取了出来。
纪莫崖看着衣莲,许久才问道:“你是不是顾衣莲?”
衣莲一惊,抬起眼惊奇地望着纪莫崖,这姓氏从她父亲决绝离开后她便丢弃了,人们问她名字时,她也只是回答她母亲给取的“衣莲”,这男人根本就未见过她们母女俩,为何会知道她的姓名?
衣莲冷声道:“你怎么知道?”
纪莫崖一听,展开个笑容道:“还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年跟我说谎的呢!”
衣莲更加疑惑,年?纪年不是他的母亲么?他怎么能直呼他母亲的名?
第三十三章
二十年前,纪莫崖还只是五岁孩童。
那时候年经营了一家酒馆,靠卖自己酿的酒维生,每天与粗犷男人接触,她本来纤纤玉手,也能举起扫把驱赶街头流氓了。
每日清晨开店,到了半夜才掩上门,每次关门的时候看着青石倒影着的白月光,忽地心头一凉,不知不觉,竟是三年。
纪年,其实还有个名字——絮伶。
这个名字,在五年前的长安,随便丢出来都能引得一声巨雷,男人削尖了脑袋,掏空了口袋,不过就是想见她一面,只因她是长安城里最大**的头牌,春宵一夜值千金,到她这儿怕是更要多一些,这点儿银子?看一眼都是施舍给你的!
而深居闺阁的她也明白自己的身份,若不是有这么一双眼,稍加粉饰就是引得男人掏着银子的勾魂眼,她怎么能在逃荒的人群中被留下,还好生待着?不过是那**看中了这眼,想借着这眼,好好给自己捞一笔。
每日都有陌生的男人进入她的闺阁,表面上是谦谦公子,一掀了帘子却是另一番面容,她不想再探求人的真面容,这样眷眷浮生,亦不知为何。
直到一天,她睡了一觉醒来,正坐在庭院里的石椅发呆,忽然面前出现个人,她一惊,只听这人笑道:“见姑娘面色,姑娘中毒不浅啊!”
她定了定神,镇静道:“公子是谁?为何在这儿?”
只见来人在她身边坐下,朝她伸出手,说道:“可否让我看一下脉象。”
他看着她的眼神坚毅,让她觉得好笑,心想,就陪他玩玩,于是就伸出了手。
他号着他的脉,皱起了眉,说道:“姑娘中毒不浅啊,而且这毒还不是一天来的,看来是人故意为之,姑娘是有什么仇人么?这毒要快点治了,若不治姑娘性命难保啊!”
听他说了这么多,她“扑哧”笑了出来,抽回手说道:“我看你蛮好玩的,就不追究你什么了,大门在那边,你走吧!”
他一下子急了,说道:“姑娘你真不信么,我说的可是真的啊!”
她瞪了眼,冷声道:“你还不走就不怕这里的人把你乱棒打死?”
他见再多留也没用处,便一拱手说道:“顾某就先告辞了!”说完转身走了,忽然碰着人,连忙躲到一边去。
她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第一次开怀地大笑出来。
顾某?她心里想着,他姓顾?
半个月后,她感了风寒,几日不见好,生意也没有办法做,**急了,连忙请来大夫,那大夫是个生面孔,给她号脉的时候脸色一变,等**离开了,那大夫凑在她耳边说道:“姑娘中毒深,怎么都没有用药的?”
她脸色一白,原来那人说的是真的。
她暗地里花钱买药,对每日**送来的“滋补汤”也谨慎了多了,若是她人看着就喝两口做做样子,人不在就直接倒掉。
可是她不过是人赚钱的工具,一晚多少多少钱她一分也得不到,只能靠典当饰品换药吃。那大夫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看她是烟花女子,每次号脉时都不怀好意,她心中更加凄凉,她忍辱受屈这么长时间,都不能保得自己人身周全。
忽然想起那个“顾某”,心中不禁悔恨起来,若是那天信了他,自己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可就算是相信了他又能怎样?
仅一面之缘,她又怎么能确定他是正人君子而不像他人般怀着各种心思接近她?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化上了精致妆容的脸,叹息,不就是这么张脸,不就是这么双眼,她又不是非得要这么个面容,倾国倾城?还不是连自己都保不周全?
她默默收了跟白绫,想着,要是哪天真的心死如灰,她就拿这白绫了了这一生。
反正又没有什么牵挂。死了倒还干净。
直到有一日,她被人欺辱,又想到自己的父母乡亲不知身首何处,真的心如死灰,夜深人静的时候,挂上了白绫,摇摇晃晃地站上了椅子,忽然一阵劲风,白绫撕落,她一惊,摔倒在地上,忽地就听见头顶一个声音:“姑娘这是何必!”
她瞪大了眼睛,这声音明明就是那个“顾公子”!
这“顾公子”单字白,是个药师,懂得治毒,一摸絮伶的脉象,一惊:“姑娘这几天都吃了什么?”
絮伶一怔,把这几天从大夫那儿吃的药都告诉了顾白。
顾白一听脸色一白,大骂:“那大夫真的会治毒么!这都给你吃的什么药!没能减轻反而加重了!”
絮伶脸色更白,愣怔了许久才问道:“顾公子可有什么办法?”
接下来几日,顾白就留下给絮伶调药。
但每当絮伶问起自己是什么毒的时候,顾白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直到有一次被逼急了,才肯说道:“我说了你别生气,这个是**里常见的药,让女人吃了,可以情欲不止,不过这对**本身是有很大伤害的,很多就是死在床上的……”
顾白说着这话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絮伶的表情,见她脸色暗淡下去,他的心也跟着一疼。
他立马转了话锋道:“不过你体内的毒我已经帮你清了,你不必担心的……”
“你是不是觉得**很脏?”絮伶打断他的话说道,顾白一下子怔住了,絮伶低下了头声音小小地:“你们是不是觉得风尘女子就只是供人玩乐的?拿钱买了,过了时间就丢了?”
顾白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回答。
絮伶看见他沉默了,苦笑道:“是的吧,可你们又有谁知道呢,风尘女子也有她的悲哀,她们每日卖笑,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好点儿,若不是家乡饥荒,我又怎么会随着父母外出乞讨,又怎么会饿晕在**门口,又怎么会被戴上头牌供人评论?到底,还是天意弄人啊!”
顾白看着她,她低着头,但还是能看清她眼中的泪花,他干笑一声,说:“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命不长了。”
絮伶一惊,抬起头来。
顾白继续说:“我中的毒,我自己都不能解,只能等死,我外出这么多年,本想行医江湖,哪知道自己却中了毒,什么行医江湖,怕被妻子知道还不敢回去,她是个好人,我不想她被我牵绊,她该有个比我更好的夫君。所以我一直在尘世漂泊,若是我死了,他们知道了消息还以为我是救病治人而死……”
絮伶看着他,许久说道:“我帮你吧。”
顾白一惊:“你怎么帮?”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想要一个女人放弃,就要让她死心。
六个月后,絮伶挺着肚子让那个女人死了心,转身后,她感到她身边的顾白在颤抖,她小声道:“别回头,一回头就全部失败了。”
一年后,顾白去世,那时他已经打听到他的妻子已经携着孩子投奔了另一个人家,生活富足。
而此时,纪莫崖还只是襁褓里的婴儿,絮伶赎了身,留下了个儿子,问及这儿子的生世,絮伶一直守口如瓶,她说这个是她最后一个客人的,顾白听了,也这么信了。
他怎么知道,他身体里埋了毒,也在她心里埋下了毒,这毒催使她与**翻脸,只为能离开这烟花之地,只要能与他相守。这毒催使着她不顾时间长短,哪怕是一刻她也愿意为此放弃如花容颜,割弃如水双眸。
两年后,世上只有纪年和纪莫崖。
一爿酒铺,也够她养活自己和儿子。
在纪莫崖的印象里,母亲是个清丽女子,岁月在她身上始终刻不下痕迹,她也不允许他叫她娘,而是以名相代,每回他唤她“年”,她便在桃花树下转过头来,绯色的桃花映着她的容颜,那花也顿然失色。
纪莫崖幼时也问过自己的父亲是谁,年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我跟你说一个人吧。
这个人就是衣莲。
每次和顾白在一起时,他跟她说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小女儿,衣莲。
她也在他的叙述下,在脑海中描绘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形象,年曾跟他说过,长大了要是找到这个女子,就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话说到最后,衣莲也落了泪,纪莫崖望着衣莲的眼,许久才说道:“对不起。”
语毕,一大滴滚烫的泪就落在了衣莲的手上,她止不住身体颤抖。
这一声“对不起”里包含了多少情分?
她父亲决绝离开原来另有原因,那女人挺着的肚子原来只是让她母亲死心的理由……
衣莲止不住哭泣,遥印看着心疼,挣开了束缚,上去紧紧拥抱住衣莲,在她耳边小声念道:“别哭了,别哭了,我们下山,去别的地方,厮守一生,不被任何人打扰……”
谁在谁的心里中了毒,一到时候毒就发,无药能解,唯有一人是能缓解这毒性的药方,你愿做我的药么?
纪莫崖转头看向莫与肩,第一次,莫与肩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而是静静地望着他,纪莫崖忽然想起年死的时候,桃花开了一树,她坚持要到外面去,望着桃花死去,一双迷离的眼始终盯着桃花,直到死才肯闭眼。人死了,也不见一片桃花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