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骑着单车的男孩女孩飞一样地从二人身边划过,他们全都披着蓝白条纹校服外套,腿上穿的却是各式各样的牛仔裤、运动裤。
“这种天气怎么还在上课?”谈越说。
司徒解释道:“这是寄宿学校,学生家里大多只有老人,父母在外边打工。前天暴雨,学校就把学生留下来看着了,免得回家路上出什么问题。雨小了再让学生赶紧回家。”
谈越听着,突然心生疑惑:这些眉镇中学的老师们怎么解释神的存在呢?生物老师一定是最头疼的,就像谈越读初中时,自幼信教的同学曾经用神创论反驳生物老师关于人起源于猿猴的教学。
生活在这种人神并存、神秘主义与唯物主义并存的地界,小孩子的思维是否会很混乱呢?司徒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雨水吧嗒吧嗒地砸在雨伞上,谈越撑伞久了,有些手酸,他松开牵着司徒的手,“别动,我换个手。”
说完他再绕到司徒右边,用右手撑伞。
司徒很听话,站在原地沉默着,像个失意的男人,他什么也做不了。谈越不知为何生出了微乎其微的同情心。
伞沿的雨珠摔在司徒肩膀上,谈越伸手抹掉了。司徒低下头望着他,双眼空洞。
他想,这双眼睛不衬司徒,真可惜。话到嘴边他又改了,问,“真的治不好了吗?”
“我是说眼睛。”谈越补充。
司徒没说话,侧过脸去瞧他,瞳孔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两人许久没有说话。四周流动着年轻少年少女的欢笑声。
司徒生气了——谈越想。
谈越补救地问:“你冷不冷?要不要回去?”
“不冷,”司徒弯了嘴角,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个笑容,“我们回去吧?”他提议道。
司徒的脸变得多快,谈越迫切结束同游的脚步就有多快。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家殡葬店,门口毫不遮掩地摆了一只巨大的黑衣纸人,眉目清晰,身材健壮,脸涂得很苍白,头顶快要挨着天花板了。
司徒问他看到什么了,他说:“纸人,就是那种烧给死人的。好大一只啊,烧下去当保镖吗?”
“对,有机会我带你去参加葬礼吧。”司徒说。
“不要。”谈越拒绝。
殡葬店里坐着一个小女孩,皮肤黝黑眼睛明亮。她就坐在巨人纸人的后边,黑与白、矮小与高大、生与死,古怪又鲜明的对比。女孩正在扎纸花,抬头说了一句方言,谈越没有听懂。
司徒做了翻译:“她问是不是要买东西。”
“不是,我可以拍照吗?”谈越问女孩。
司徒翻译了一遍,又说:“她说可以。”
谈越退到门口塑料棚下蹲下来拍了几张照片。
女孩与纸人,司徒与纸人。
“你喜欢摄影吗?”司徒问他。
“以前喜欢。”他故作高深。
回到客栈之后老邢还是不见人影,谈越问起,司徒才说他进货去了。两人反锁了客栈,谈越又坐在了收银台后边,看起来是个等待的姿态。谈越给赵赵发微信说了锁门的事情,对方回了一个“嘻嘻”的表情,估计正在哪里浪。
正要关上微信,谈越收到庆庆发来的消息。
-眉镇好玩吗?
谈越想到赵赵说他是庆庆的梦中情人,虽不知道这是赵赵的满口胡说还是庆庆原话,但他已经对庆庆留下了和赵赵一样嘴上跑火车的刻板印象。
-艳遇更好玩。
谈越这样回复。
艳遇指的是狭义上的艳遇。对方是楼下正玩弄魔方的英俊瞎子。然而他们并没有发生关系,连嘴都没亲过,这属于单方面的艳遇。
谈越因此感到了一丝r_ou_体上的空虚,不禁在朋友圈发了个表情包:
好无聊好想被强.j-ian.jpg。
他在床上躺下来,又瞅见床头柜摆着的日历提醒他初十即将来临。
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司徒一直在蛊惑他参加祭祀节,不知里头究竟有什么弯弯绕绕。他疑心病很重,但所有怀疑仅限于怀疑。哪怕司徒现在告诉他祭祀节是个陷阱,谈越也会不假思索跳进去的。他巴不得去死。
“祭祀节应该很有趣吧,可惜不能拍照。”
谈越想到节目的忌讳,遗憾不已。
就这样,万众瞩目的祭祀节来了。
第6章 第 6 章
祭祀节这一天,眉镇缠绵的大雨彻底停了。天空一尘不染,乌云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祭祀节是眉族的传统节日,几乎所有人都会去参加。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门可罗雀,人们早早地换上了祭祀节的衣服,清一色的黑衣银饰,街上都是成群结队的黑衣黑帽子的男女,远远看去,好像一场大型奔丧。
谈越站在门口抽烟等赵赵,司徒站在他旁边,看起来心情不错。
“本来想和你一起去祭祀的。”谈越说,“真遗憾。”
除此之外,老邢也留下来看客栈了,只有他和赵赵两个外地人参加祭祀节——说起来,谈越对司徒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一天司徒会作点别的事情,比如祭祀时一刀捅死他,在酒水里下毒,在祭祀台上献祭他失血过多的r_ou_体,诸如此类。毕竟他话里话外总是催促谈越去祭祀节,谈越曾天真地以为今天会有大事件发生,现在不由得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失落。
司徒言简意赅:“不方便去,玩得开心。”
眉族人在山下祭祀,山下有一个巨大的空地,早早地被剃得寸Cao不生,最中央摆上了熊熊燃烧的篝火,火光冲天,将微凉的夜烤得暖烘烘的。男人们半裸上身大口喝酒,女人们围着篝火跳舞。离篝火最近的年轻女孩子满头银饰,裸露的脖子、手臂、腰和大腿上挂着一层层的银环,整个人都在发银光。女人们跳舞,她就站在篝火前高声唱歌。她的声音清澈得像是雨后流淌过山谷的河水,又极其高昂,明明身体那样娇小,声音却随着风传得很远很远。
赵赵甩着两根麻花辫子在眉族人群中穿梭,他喝完了小男孩敬的酒,又向一位眉族大爷敬酒,他笑嘻嘻的,谈越不知道他在乐呵什么。
“热闹都是别人的。”他突然想起来这句话。但谈越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这热闹的景象,也走进了人群。他在靠近山脚的地方抬头向上望,挂在山腰上的正是一口湖,当地人称呼它为阿弥拉,也就是赵赵口中使他被困在山上的罪魁祸首。
“前几天那么大的雨,也没有将这湖给冲下山来。”赵赵满身酒气,说话倒是口齿清晰,“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差点被冲进湖里溺死了,他妈的阿弥拉。不过,它真漂亮,你该去看看。”
“明天吧。”谈越随口答应,“神来了吗?”
话音刚落,突然间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矮了下去——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谈越吓了一跳,四周的男男女女都跪倒在地,低着头,喃喃自语着什么。篝火后边走出来一个人影,那人身材高挑,穿着又长又宽大的黑色袍子,袖子长到了膝盖,衣角曳地,把他遮得严严实实;兜帽里藏着他血红的脸,准确来说,是一张漆红狰狞又十分丑陋的面具,红底黑斑的一张面具。面具的嘴唇是黑色的,黑颜料刻画的嘴角夸张地往两边延展,好像在笑;鼻子又尖又长,右边还挂着一个鼻环;面具没有眉毛,眼睛的位置是裁出来的两个洞,边缘涂得漆黑,谈越望见了他面具下漆黑的双眼,好像两团烧焦的炭火,隐约有一星猩红的火光。
神举起了双手,好像鸟振翅的模样。四周喃喃自语的声音更大了。
谈越好奇地与活神对视着,直到赵赵狠狠地扯了一下谈越的衣角,惊慌失措地说:“快点跪下来!没发现吗,只有你一个人站着!”谈越这才跪下。在他身边除了赵赵,几乎所有黑衣的眉族男女都虔诚地喃喃自语,好像在祈祷什么,谈越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异口同声地重复念着一句词。
“他们在说什么?”谈越小声地问赵赵。
“‘救我吧,救我吧’。他们在祈求神的救赎。”
谈越毛骨悚然。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抬头去看篝火前面容狰狞的活神。
活神正在一步一步地倒退,缓慢地绕到了篝火身后,当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几秒之后,人群又刷地站立了起来,像一片森林突然拔地而起。
黑衣银饰的女孩又一次站到了篝火前,谈越怔怔地望见她神情漠然地张开了嘴。河水一般清澈高昂的歌声又一次流淌在人群之中。
人们又动起来了,女人们跳舞,男人们喝酒……
“这样就结束了?”谈越一头雾水。
“不然你以为活神会留下来陪你打个牌,吃个饭?人家也很忙的好不好,他一年才下凡一次诶。”赵赵笑他,“你真傻。”
“他去哪儿了?”
“回山上住了,传说他住在阿弥拉的湖心岛。神嘛,不和凡人同流合污的。”
谈越又去眺望高山上的阿弥拉,湖水凝固着,像一块镜子。赵赵拉着他的手,将他推进人群里,有很多双手扶住他,男的,女的,一双双戴着银环的手,一张张热情的笑脸。
赵赵举着一口黑碗凑近他,“越越啊,不要这么呆嘛,看你被神迷得神魂颠倒的模样,来喝酒啊,喝醉了就忘了他吧,他一年才出现一次,人神殊途……”
然而赵赵没有成功灌醉他。
赵赵的酒量很好,但谈越的酒量和他不相上下。两人互相喝了几斤眉族自酿酒,没能达到让对方喝醉的目的,夜深了,干脆勾肩搭背地又回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