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学导演。”许可坐下,差点被椅子腿绊一跤。
“还有谁把学生证挂在外面。”钟林杨瞥了一眼他的胸口,尽管眼泡肿着,又画着乱糟糟的眼线,瞥起人来他的眼尾还是傲气地上挑。还是漂亮。许可张了张嘴,低下头。学生证的挂绳上还有几把钥匙,钥匙链是串亮晶晶的小珠子,石榴色,还串了不知材质的银色方片,零零碎碎地聚了一小堆,很像两元店里的劣质货。
这是钟林杨送的。这都六七年了吧?
许可瞧见自己学生证上没精神的照片,还有“导演系”那三个大字,莫名就有些失望。
“你真和人打架了?”他装作漫不经心,叉子戳上冰沙堆最顶端那只Cao莓,滚了一圈n_ai油放到钟林杨盘里,“谁啊这么狠。”
“你要给我报仇?”
“谁啊?”
“你不是感冒了吗?”钟林杨忽然反问,“还吃冰。”
“你不是喜欢吗?”许可脱口而出。
“我讨厌吃甜食。”钟林杨的烟抽完了,他又点了一支,烟熏火燎,刺鼻,可他又好像和这些词搭不上边,“长胖。”
许可愣是半天没说出话。第二颗Cao莓,他自己吃了下去。“我没感冒。也是做作业用。”他这样说,钟林杨也只是点点头。许巍单独唱完了那么几首,又开始和朴树合唱,现场版,唱什么永隔一江水。很快,许可满嘴都是那种甜腻腻的糖精味了,他越加发觉,面对眼前这人自己抓不住任何。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变化。所有问句都被报以反问,没有问句,那就是沉默,好比胶卷的末端被打火机烧燎。
“你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哪知钟林杨竟突然开口,烟还剩大半支,他掐灭了。
“是吗。”许可笑了笑,“我觉得我变化挺大的。”
“是吗。”钟林杨学着他的语气,“和我一起看完电影,你不是这样?头都不敢抬。”
许可愣了愣。他没有和钟林杨一起看过电影。钟林杨买过很多次票,都是两张,可他一次也没去过,柳城只有一家电影院,在闹市区,电影院里只有三个厅,他怕被人看见。
要说他和钟林杨一起看过什么音像制品,那只能是黄片了。先是一男一女,后来变成两个男的,先是在教学楼背面的Cao坪,再是厕所隔间,再是室友都回家的宿舍,再是同一张床上。
他们甚至还爬上那座钟楼看过一回。躲在那口散发着锈臭的大钟下面,光线空气以及声音都被隔开了,他们拥有的只是一块发亮的屏幕,以及紧贴而坐时彼此的汗液。
屏幕亮得刺眼,里面是钟林杨弄到MP4里的片子,两个纤瘦英俊的欧美青年在沙滩上长久地绞缠在一起。有海潮,海潮沾满白色的沙子,沾满不堪入耳的话。
当时的许可很单纯。他感到胀痛,忽然很想去沙滩,带钟林杨一起,他们都没看过海。他还想要那两个人都是钟林杨,也想让那两个人都是自己。钟林杨是怎么想的呢?许可不知道。看个黄片也想这么多,作业更是没做,许可觉得自己没救了。
对了,钟林杨一直管这些黄片叫做“电影”。他总是在教室翘脚坐着,眼角斜飞地盯着邻桌飞快写题的许可,明目张胆地发出邀请,“OK,哎,OK!吃完饭咱们去看电影吧。”
第四章
如果说在最开始,许可对钟林杨是言听计从,到后来,面对越发密集的邀请,他就有点不情不愿。倒不是说他不愿意跟钟林杨分享一副耳机,一块看那些片子,相反他很喜欢,也正是因为喜欢,许可感到害怕。尽管他那当兵的老娘经常教育他说,一个人活得太畏畏缩缩了不好,招人烦,但许可就是害怕。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人问他,“你们俩看这种东西干什么”,怎么办?还有,如果,喜欢上了钟林杨,真想和他做这种事,想得要死,那又该怎么办?
许可本就不讨厌钟林杨。距离喜欢,到底差上多大一点,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专心听课时身边翻阅杂志的动静、放学后一起回家的梧桐树马路,还有从小吃到大的、钟林杨n_ain_ai做的糖醋花鲢,这些很近很近的东西,他都不能割舍,也不觉得自己哪天会需要割舍。可是,距离下一步还有多远,他又没法抬起脚去测量。
对于自己这般胆小,许可当然可以找到很多借口。比如父母离婚前父亲三天一小七天一大的毒打,比如被撕烂的九十分试卷,比如小学持续了六年的霸凌,只是因为他一年级的时候矮得像豆芽,还有轻微口吃,逼得他刚上初中就站上去选班长,用他那口对着钟林杨练了无数年无数个晚上的标准普通话演讲。
他对当班长和演讲都没有兴趣,只是觉得自己假如不在最开始就大声开口,那以后也就再也开不了了。
因此,就算后来真选上了班长,许可还是得出结论,自己的胆小是天经地义的,藏着掖着不让它出来作祟,他认为这是自己的智慧和美德。钟林杨就万万不同了,他从小就厉害,猛得跟阵风似的,就好比在其他小孩快活地把许可踹翻在地吐口水的时候,只有钟林杨冲上去挡着,不管不顾地揍人,还把人家祖宗十八代换着花样问候了个遍。
然而,面对许可最没勇气的这件事——钟林杨呢?钟林杨只是笑着,就那么天天笑,并不说出迈步的方向,好像也并不在乎,甚至好像未曾察觉,只是叫他OKOK,带他看那些没有解释的片子,用他的手擦n_ai油,因此许可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