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可立刻后悔自己连着问了两个问题,因为钟林杨显然不准备回答头一个,于是他又得从头问起,“在北京吗?”
“是呀,”钟林杨的长腿塞在小桌子下面,显然很不舒服,他干脆侧靠着椅背,脚伸到许可椅子底下,两腿惬意地打直,他还不忘小姑娘似的整整裙摆,“你那个寒假回柳城,在钟楼下面一直哭,哭到吐,我都看见了。你还是很在乎我的嘛。”
许可被他突然之间的甜蜜笑容晃了下眼,“然后呢?你就来北京了?”
“嗯,我想看看其他地方是什么样子,我还会被喊打喊杀吗?你知道吧,在那种小地方,有的人白天和其他人一样骂你是烂**的恶心东西,晚上就敲你的窗户,想扒了你的裤子,试试把他那丑东西塞到你**里是什么滋味,”钟林杨发愁地说,“这种人还很多,尤其是娶不到老婆的老光棍,每天闲得要死,甩都甩不掉,我已经把n_ain_ai气得下不来床了,不能再给她的子女添麻烦。”
许可空张着嘴,听得头皮发麻,他嗓子都哑了,“你可以来找我。”
“我还可以跳楼。”钟林杨笑得生动。
“我是认真的。”许可自己都觉得苍白。
“来了我也不想找你,”钟林杨立刻给他的苍白泼上鲜明的黑,“我是想看看大城市,不是想看看你。事实证明,在这里我还是会被当成怪物,”他把假发绕在指间打圈,转一下,就映上一圈酒吧暧昧的光影,“但我就算是怪物,这里也容得下我。它允许我存在。”
许可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僵坐在椅子上,眼前却铺开柳城的街巷。天空是灰色的,只有在傍晚会变得赤红,同样灰色的城镇里挤满灰色的工厂和人。他看到闲言碎语,灰海里泛起细密气泡,每一个都是一颗聒噪的人头,他又看到辱骂s_ao扰,气泡聚成了巨大的球,钟林杨的红校服被包裹在里面,接着,球爆了,灰海顷刻波涛汹涌,钟林杨的校服变成火红夕阳,泼油漆似的填满整个视线。
现在他明明没在做梦,却能清楚地看见那个傍晚,钟林杨的死那么真实,可真实的钟林杨却又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你不是怪物。”许可最终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这个样子很适合你。”
“哇噻,”钟林杨细眯起眼,夸张叫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扮成女的,只是觉得这样跟你走在一起,会让你自在一点。”
“你被我弄得都快恐同了吧?”他又问,手搭在许可手背上,用力掐,掐出深深的印子。这是他初中就爱干的事,他爱留下自己的痕迹,许可从不反抗,也没有怨言。
“没有,”许可这回倒是急了,差点又站起来,“怎么会!”他觉得这人刚刚压根就没好好听自己说话。
“那就好。”钟林杨挪开手,轻轻敲了敲桌面,“今天撞见,正好告诉你我还活着,没有缺胳膊断腿,对你也没什么意见,当年你其实一点也没做错。我们就当老同学见上一面,你也不用天天活得那么纠结了,活着多好,不要总是想死。你妈也不想让你年纪轻轻就去见她。”
“什么意思?”许可蹙起眉头。
“你最近很想死吧?美工刀在手腕上划拉多少回了,和小时候一样,窝囊废。”
“你怎么知道?”
钟林杨吐了吐舌头,起身就走,酒吧里熙熙攘攘的,许可眼见着他出门,待到几秒之后自己开门,张望满街也没有那个短针织衫配百褶裙的身影。往东追还是往西赶,许可脑门一蒙选了后者,踩上滑板,他一路胡乱地看,“钟林杨!”这样大声吼着,“我**大爷的钟林杨,跑你麻痹啊跑,跑你妈!”
很快他就骂不出什么了,在北京待得久了,家乡骂人的话全都忘了个干净,他也清楚,自己那样问候家人的大吼大叫除了泄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就这样找过了好几个红绿灯路口,心里稍稍冷静了一点,许可觉得自己八成是选错了方向。在一棵银杏树下停下,他想掏出那支被自己捏扁的都宝抽上两口,一摸裤兜,却什么也没摸到。
他印象很深,自己把它放在了右边兜里,放的时候钟林杨在笑,“你还是很在乎我的嘛。”这话犹在耳边。
汗早就出了一身,如今被风吹得有点凉,许可把空空的右手翻过去,看向手背,哪里有什么挨掐的痕迹,那里和手心一样空空如也,均匀光滑得让人茫然生出恨意。
第六章
那么现在存在这样几个可能x_ing:
第一,钟林杨还是个普通人,但是机缘巧合练就了神功,不但掐人不留痕,见一面还能看出谁想自杀,并且他点不着的都宝香烟恰巧不慎从许可裤兜滑落。
第二,钟林杨不是凡人,比如,他是个鬼。
第三,钟林杨连鬼都不是,是个幻觉,许可方才自己滑滑板跌倒,自己去了音乐酒吧,自己点了份Cao莓冰沙自己吃。并且他和自己吵架,因为他终于疯了。
许可并不承认这第三种可能,他觉得自己从没有过如此刻这般的清醒。至于第一种,他也不愿意去细想。太扯淡了,那是种打心眼里的排斥,就好比他自己已经有了答案,无论他答不答应,这答案都在那儿摆着,他排不出去,他只是不断地想——
钟林杨死了,这是真的,死了六年来找自己,这也是真的,然后又跑了,这简直真得不能再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