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言灵将头扭向窗外。
她看到程施背着挎包在街上走,一个人,低着头,踩着凉鞋。如果不是长裙分辨出她的性别,真像一个读港中大的落寞才子,里面很多男生的装扮都是如此,除了长裙。
她鬼使神差轻轻敲着玻璃,心里有点盼望她转过头来,看看路边的车上有人在注意她。结果令人失望,程施低着头走到拐角就消失了,装着心事。
中学的课业多了很多,刚入学老师就在不断强调会考的重要性,尽管那是七年以后的事情,一切都还是未知数。高年级的师姐们踏着白袜皮鞋款款地走来走去,蒋言灵不时会驻足看一两眼,带着欣赏的眼光。
“女人是最风韵的物事,她们有情怀又似迷宫,心里都隐匿着一座宝塔,那里关着她们的爱情与来到世界的初衷,可惜很多人自己都不知道,不知道如何展露芳华,泼洒美丽。”
这是蒋言灵在上课的时候书写的句子,并不是为了在诗文社诵读出来,她想像电影里的人那样高谈哲学与禅宗,可以无拘无束地且行且停,一切出于年轻,而她现在却太年轻。
今天放学她们又看到国兴在门口等人,蒋言灵建议她们走另一条路坐车,但很不好彩让国兴发现了她们两人,他没有追上来,而是从背后拿出一束玫瑰花,像大人那样。
嘉怡站住,说:“灵灵,你等我一下,我去跟她讲清楚。”
没有女孩可以抵御浪漫,特别是她们还年少。
“嘉怡,不要去……”
“我很快回来。”
蒋言灵目送她离开,但是那天她没有回来。
那晚蒋言灵做了一个梦,梦到嘉怡和国兴即将成为夫妻,梦里面的国兴同样拿着玫瑰花,在红毯的另一边停留,她捏着嘉怡的裙摆陪同走入教堂,两边的席位空空如也,就和她心底想的那样,这是不被祝福的爱情。突然外面闯入一台摩托车,车后载着真心。
直觉告诉她车主是阿发,但是带着头盔没有路面。摩托车一路冲破墙体,冲到外面的悬崖边上。
她看到了头破血流的真心,说:“灵灵,你骗我。”
再回头,国兴正好将钻戒戴在了嘉怡手上。
而自己手里,捧着一个骨灰盒。
蒋言灵从梦中吓醒,汗水濡湿了床单,她摸了摸脸,干干皱皱的不知哭了多久。
外婆在自己的房间里熟睡,时钟显示现在是上午五点半。
她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却满眼是那个骨灰盒,还有头破血流的真心。
幸好,幸好活下来的是真心。
她再也睡不着,干脆洗漱下楼吃早点,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远处港湾的渔船也开始悠悠出海。听着轮船的汽笛声,莫名的有一丝安逸。
现在去学校时间还很早,她决定走路去。因为步行会穿过一排的士高和夜店,清晨的街道会散发出糜烂的恶臭味,都是人们的呕吐物和喝剩的啤酒罐,一不小心踢到一个,整条街道都会发出声响。
早起的婆婆去买菜健身,穿校服的学生还不多见。蒋言灵只在路上看到了一个,很是眼熟。
“喂。”她叫住那个人,果不其然,是程施。
“早安。”程施礼貌回应。
“你怎么去得那么早。”
“你也一样。”
“我不同,我是今天睡不着。”
“我起来要帮叔公看店,他做褒仔饭生意,我要帮他起火和收腊肠。”
“哦……”
但程施身上的味道很干净,并没有油腻又甜腥的腊肠味。
“那么早去课室干嘛呢?”蒋言灵问她,“读书?”
“赶作业啊,上课之前还能睡一觉。”
她知道本地有很多子传父业的家庭,不看重读书。心想程施家里应该也是如此,可能中学还没毕业就要和叔公一样接手褒仔饭生意,一个十余岁的女生接承家业是怎样的呢?她一点也想象不出来。这些零碎的信息打乱了她原本想接近程施的计划,她想知道同性恋的生活是怎样的,难道大多数都是接承家族生意的吗?
“改天请你去我家吃褒仔饭,我叔公生意做的很大,是老字号了。”程施说,“很好吃的,你不要嫌弃。”
她以为蒋言灵的沉默是嫌弃,蒋言灵抬头看她,她的脸竟然红了。“好的,我没有嫌弃,我在发呆。”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程施突然开口:“嘉怡……是不是和国兴在一起了?”
“没有,国兴还在追她,但是我劝嘉怡不要理她。”
“我昨天回家,看到他们在逛街。”
程施慢慢说。
“一定是国兴缠着嘉怡她才逛的,嘉怡不会喜欢他的!”
“但是嘉怡牵着她的手。”
“那是被迫的!”
程施被她的语调吓到,蒋言灵自己也吓坏了,说:“对不起,不是故意要吓你。”
“没、没事,你也不希望他们在一起吧。”
“嗯。”
蒋言灵纠结要不要问出口,程施却自己说了:“我好像是喜欢嘉怡的。”
“喜欢嘉怡?但是你也是女孩子啊。”
“我……我不知道。”
“你是喜欢所有女孩子,还是只喜欢嘉怡。”
“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好像……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蒋言灵也沉默了,她突然想到什么,说:“你记不记得今年有部电影,是讲两个男人的,你长得有点像里面的男主角。”
“我长的像男的?是不是那部电影……”
程施指着一个方向,对了,那部电影叫霸王别姬。
“你长的像程蝶衣。”
“可是他后面不是死了吗?”
“那是在电影里面啊!”
“好像讲的是两个男人相爱的故事。”
“你和嘉怡不也是女生吗?”
“但是……喜欢和自己一样性别的人下场都这么惨吗?”
蒋言灵默了,她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这已经超出她的思考范围了。
“你可以去变性,我听说东南亚有很多人妖,而且有些夜总会里面也有她们出现,你可以去咨询一下。”
“变性不是男人变成女人吗?女人怎么变成男人?我变成男人后嘉怡就会喜欢我了吗?”程施连连发问,蒋言灵有点招架不住。
“当我没说……”
程施突然笑了,“我们怎么会聊到变性啊!”
“因为你喜欢嘉怡,嘉怡喜欢男生啊。”
“哦……”
蒋言灵看她有些难过,可自己又有点释然。原来喜欢女生的女生和大家都一样,也不一定要去变性。特别是她明白,程施并不是坏人,并不能因为她爱的是女生,就将她划分到坏人里面。爱情是没有错的,蒋言灵认为。
“你还是不要去变性了,你是好人,我保证以后嘉怡就不会讨厌你了。”
“她现在还是讨厌我咯?”
“……”
两人走到学校,基本没人。蒋言灵走回自己的座位,困意袭来便趴着睡觉。她闭上眼睛听到程施翻书的声音,莎莎莎,像催眠曲。
国兴和程施之间,如果不是性别,她应该会选择程施吧?
蒋言灵睡着了,以至嘉怡到她身边都没有醒来。嘉怡内心有秘密,她约好今天放学跟国兴一起走,但她不知道如何告诉蒋言灵。
“灵灵,不要睡搞搞猪啦(睡觉)~”嘉怡将蒋言灵叫醒,正好班主任走过,她反射性地将课本立起来。班主任走过来说:“小蒋同学,你的书拿倒了。”
“哦……哦,对不住老师。”
嘉怡捂着嘴笑:“晚上没睡?有心事啊?”
“没有,发了个噩梦,醒了再没睡着。”
“灵灵……我、我今天放学可能不和你一起走了。”
蒋言灵翻书的手停顿一秒:“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放学有事。”
“国兴的事情?”
嘉怡瞪着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嘉怡担心地看着她:“你不会生气吧灵灵?”
“我不生气,”她平稳地说,“我真的不生气,不用担心我。”
“那你……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班主任在两人身后咳了一下,她们迅速咿呀咿呀开始念书。
课间休息,蒋言灵和嘉怡一起去上厕所,正好遇上从里面出来的程施,她和程施对视了一眼,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又看到她了,丧气!”嘉怡说。
“嘉怡,你刚刚是不是问我有没生气,我说出来,你不要气我。”
“你说。”
“我今天早上来,遇到她了……”
蒋言灵将她和程施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说程施可能是中意女孩子的,问她有什么想法。
“为什么要喜欢女孩?”
“你不接受吗?喜欢女孩的女孩子?”
“不是不接受……只是很难接受她喜欢我啊,而且……而且我觉得国兴也很不错。”
嘉怡一定是恋爱了,脸上有恋爱的人才独有的幸福微笑,前提是她自己都未察觉。
莫名的就见证了程施失恋,但蒋言灵也不会将她的好友往程施怀里推,嘉怡自己都不能接受。国兴虽说没有阿发那么危险神秘,但是却很能满足这个年纪的少女对爱情的幻想。他年长嘉怡四岁,又是长得帅气逼人的人物,那个年代都很流行偏分,而他又是偏分得非常好看的人。
总之两人走在路上会让人侧目,这在很多中学生眼里,确实是很完满的恋爱。
“嘉怡,你要保护好自己……国兴不是幼稚鬼,他成熟得多。”
“我知的啦,灵灵。”
此后在校的时间,两人都腻在一起,偶尔程施会过来借坐或者一起完成课题,嘉怡的脸色也没最初这么尴尬了。课后是程施和蒋言灵社团活动结束后一起放学,起初嘉怡还提醒蒋言灵小心别被程施拐跑了,她可是中意女孩的人。
蒋言灵没有告诉她自己喜欢的是诗文社的老师,教诵读,每天放学她都很积极地去社团报道,往往里面只有她一个学生,当然老师也在那儿。
“子华老师!”她抛下书包,害羞地说。
“啊,小蒋同学又来得那么早,那就帮老师整理一下今天的资料吧。”子华递给她一沓影印资料,上面是一首长诗,著名威廉-巴特勒-叶芝。
“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
你在我关键的时刻拥抱我吧,
这些在圣墓中或者在酒车中,
……”
蒋言灵默读一边,说:“老师,这首诗是情诗吗?”
老师的脸上掠过温柔的笑,说:“玫瑰的含义是多层次和不确定的,他不一定是写给自己的爱人,也可能歌颂的是饱受的苦难,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一首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