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生了病,不知道便罢了,若是知道,自然得去探一探的,夏侯挚自是答应了,等到他二人将离去,皇后便置备探病的礼物与他们,连夏侯挚那份,都替他备下了,十分周道。
夏侯沛笑眯眯地道谢,丝毫无意外的模样,可见平日里一贯如此的。
夏侯挚则郑重一些,拱手为礼:“多谢母后。”
皇后看了他一眼,笑意淡淡:“快去吧,休要迟了。”
的确不好再拖了,夏侯沛便与夏侯挚辞了出来。走出长秋宫,不知怎么,夏侯挚心中有些难过起来。这种难过夹杂着羡慕,夹杂着伤感,夹杂空落落的无处安放。连皇后那般冷清的人,在面对十二郎时也是关怀有加,而他的母亲,不是不会温柔,只是她的精力与关心,都给了另一孩子。
下了学,看过九郎,夏侯挚便回了自己住处,果然,还未坐热,便来了一宦官,请他去了魏贵人那处。
魏贵人一见夏侯挚,便令宫人都退下,而后问他:“你可想好了?”
在魏贵人看来,这还需想的吗?九郎除了助他兄长,岂有他路可走?可她终究是想得太简单了,夏侯挚面无表情地说道:“儿细想过了,母亲所言之事,实在做不到。儿观己身,并不比阿兄差,想来阿兄能谋之事,儿未必不成。”
魏贵人顿时惊了,一把拉住夏侯挚的袖子,那珍贵的布料在她手中变了形,夏侯挚低头看了眼,又平视前方,不动声色。
魏贵人连声音都在颤抖:“八郎,你可是在说笑?”
夏侯挚神色不改,眼中透着股冷意,他看着魏贵人,缓缓道:“这等要命的大事,儿如何能拿来说笑?还是,母亲心中,我就是不及阿兄的?”
魏贵人便有慌张,立即道:“自然不是。”可她哪能看着两个儿子自己先争起来?内乱,是败兆啊!
“你先前并无表露?莫非是刚有的?”魏贵人马上就找出了缺漏,问了起来?
“是蓄谋已久,还是突如其来,又有什么打紧?母亲只需知道,我亦心存远志便是了。”夏侯挚轻描淡写道。
魏贵人皱了眉,视图与他讲道理:“皇位只有一个,你二人相争,必有一败,我不愿见我的儿子,手足相残。三郎多年前就在准备,如今已卓有成效,你助他,他若成功,必谢你,你们是亲兄弟,何必分得清楚明白?”努力规劝夏侯挚回归“正途”。
夏侯挚既说出那些话,便已是不耐烦了,当下便问:“哀太子何在?我诸多叔王伯王,坟头之草高几何?”他摆明了不肯相信夏侯衷,相比夏侯衷,他宁可去信太子,去信才邀他的夏侯沛,至少这两位,占着礼法,至少夏侯冀现在是太子是正统,至少夏侯沛聪明,一顿午饭,不论有意无意都没提一字敏感的词眼。
魏贵人动了真怒,她也看出来了,夏侯挚并非真是对皇位有意,他只不肯帮夏侯衷罢了,恨恨得地拍着身前的矮案:“你要你兄长事败身死才肯罢休!”
夏侯挚敛目:“儿不敢,阿兄现下收手,犹未晚也。”哪怕真斗败了太子,也轮不到三郎,论长幼,有二郎在前,论嫡庶,十二郎为中宫子。夏侯衷,他凭什么?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魏贵人将夏侯挚的意思转达夏侯衷,这二人彻底形同陌路。
他们本来就不亲近,眼下几乎要反目成仇,也不很打眼,并没有人注意,但却躲不过眼尖的夏侯沛。
前朝为诸王出镇的事,已吵翻了。
皇帝本意是想看看谁不安分,欲生是非,结果,引出了一大批人。令皇帝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先出手的,竟然是太子!
太子自不是亲自上阵,他有依附之人。皇帝为储位稳固,是默认了太子与朝臣接触的,但太子与谁相交,他看得十分紧,既怕有人带坏了太子,也怕他的权力产生动摇——他信得过太子,信不过旁人。
故而,当卫尉寺少卿力陈诸王出镇之必要,皇帝一眼就认出,这是与太子走得很近的人,此时发声,必受太子之命。
皇帝转眼看太子,只见太子正襟危坐。他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对突厥心存怜悯,对弟弟们,却是迫不及待要赶他们走了吗?
诸皇子不及太子受重视,但也是皇帝的儿子,没有哪个父亲愿见儿女不和睦的。
太子出了手,夏侯衷等人自不会坐以待毙,夏侯衷令人反击,夏侯恕比他胆小,不敢太过放肆,便跑到皇帝面前哭诉。夏侯康没什么怨言,但也是怏怏不乐,谁愿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京师,远赴他乡?夏侯挚刚与夏侯衷闹翻,他又支持太子,便也显出他的立场来;夏侯谙病了;夏侯汲人用心练武,在这当口突然奋发,就似担心被赶出京就要流落街头似的赶着学一门手艺,以免来日饿肚子;夏侯沛倒是原模原样,不骄不躁,不急不馁。
皇帝一直以为自己的朝廷是政治清明的,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子女,是友爱和睦的,谁知,被王业一道奏疏下去,一切都变了样!
作为皇帝的疑心被唤醒,他端坐在丹陛之上,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下争的面红耳赤的大臣,这个说诸王当出镇,那个说,诸王尚幼,不宜此时出京,显得陛下不慈。谁都不肯让步,谁都在咄咄逼人。
皇帝渐渐回过味来,他的儿子们,已开始谋算他的皇位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皇子们就开始争夺他死后才能空出来的位置了!
第35章
谁都不会乐意见儿女相争,更不会愿意自己死后才会空出来的位置在他还身强体健之年被觊觎,尤其是,这个“谁”还是皇帝,尤其是这个位置还是皇位!
皇帝能成在先帝过世隔日,在新帝即位当日,攻入禁宫,将新帝从皇位上拽下来,自己取而代之。能做出这样的事的人,会是一个易与之辈吗?必然不会,他兴许偶会糊涂,但绝对是一个心狠且果决之人!
在看清诸王与太子角力后,皇帝坚定了不能放诸王出京的决心——放出京去,少不得生乱!
可惜的是,皇帝虽坐拥江山,但并不能看清江山的角角落落,也看不透每一个人的想法,他虽被称作圣人,却并不是圣明到知晓每一件事,知晓他的大臣们都向着谁。因他平日对太子尤为关心,太子接触之人他大抵有数,可其他诸子接触之人,他就不清楚了。但,当倾向太子的人提出要让诸王立即出镇,便会有一群人十分默契的站出来反对,以皇帝数十年的政治经验不难看出,这背后必是有人指使。至于这指使之人是二郎、三郎、六郎亦或八郎,又或都有,便暂看不出来。
故而,在他眼中,是太子在与一群皇子争,或是,一群皇子,在对付太子。
不能这样下去,在魏会多方奔走与朝廷极力配合之下,突厥已乱起来了,达旦可汗与突利可汗各自联合其他三部,大战将至,两年的苦心经营决不能白费了!而南面,楚帝虽为雄主,但他老了!诸子中未尝闻有出色者,反倒是他的侄子,听闻有几个擅领兵作战者,此强彼弱便易生乱。这些与大夏,都是好消息,切不能自己内部不稳,反倒为人所趁!
如此思虑,皇帝便不愿再看朝廷这乱糟糟的模样,大臣们有私心,但多为贤者能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的江山还要靠他们!能忍则忍!
如此,皇帝果断插手,引导事态,诸王一派,渐有压倒太子之势。太子发觉,顿就慌了,他的弟弟们竟这般势大,能压倒他了?忙令人回击。
朝堂上更为乌烟瘴气,这与皇帝初衷相去甚远,令他大为恼恨,一恨太子幼稚,不与他一条心,二恨大臣们不听话,各成阵营!这恼恨在发现有不少人在针对夏侯沛后,终于忍不住要爆发了,这段时日,就属十二郎最乖,丝毫没给他添乱!也就属皇后最镇定冷静,不但未起一丝波澜,还替他压下了不少后宫的探问!就连崔氏,也没大言语。就这样,他们都不放过!还要将十二郎卷进来,怎地?还嫌不够乱吗?
皇帝的爆发,是十分沉默的,他先与太子详谈,原是不必谈的,朝堂上的事,本就不便摊开了讲,只靠领会,但眼下,不得不说了。
太子坐到了皇帝对面,二十岁的青年,白面微须,少年的俊秀渐渐过度成青年的沉稳。皇帝见了他,一腔怒火便收敛了下来。有些话是不好摊开来讲的,譬如,不能将你弟弟们放出京去,为的是免使他们生乱,纵生乱,也易收拾。这不能说。
皇帝语重心长道:“你已有儿有女,非少小时承欢我膝下的小儿了,凡事,当稳重,当有储君风范。”
虽是教训,也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太子本就温煦,听皇帝这么一说,更是羞愧,便道:“儿明白,让阿爹费心了,实在不孝。”
见他乖巧,皇帝连剩下那点余怒都消了,叹息道:“你是我的太子,我哪儿能不为你着想,这天下终有一日要交到你手里的,你要学会担当,身边人是忠是女干,为公为私,是能臣是倖进,你都要学会分辨。”
太子低下头,已感动至极,连声答应下来,心里也想了不能让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失望。如此,就对弟弟们宽容些吧。他也听出皇帝话中的含义了,他原本也不是想下杀手,只是要让他们出京,不威胁到他就是了,至于富贵,至于尊重,自是要留给他们的。眼下,皇帝都将意思表露出来了,太子不致在这事上与他的父亲对着干。
“儿明白的,手足同胞,至亲之人,理当维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愿朝兄弟下手?
皇帝老怀宽慰,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太子这边算是说通了。
但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还有皇后与十二郎,也要给个交代。
六百年崔氏,姻亲故旧,遍布朝野,岂是能轻易得罪的?在发现有人可以针对皇后与广陵王,原本八风不动的崔氏已不肯坐以待毙了。
皇后与夏侯沛那里,是不得不安抚,毕竟,眼下最要紧的是,稳。
皇帝特意择了个傍晚去。
到长秋宫,夏侯沛不在,皇帝便道:“十二郎没来?去个人,将他召来。今夜咱们三个,一道吃个饭。”
皇后知道他没事不会如此费心,必是有话要说,便命人去将夏侯沛找了来。
夏侯沛来得飞快,就怕又出现上回那般的情况,怕阿娘让圣人伤到。她几乎是跑着来的,这辈子,她被皇后教的风度翩翩,极重仪态,九年多了,就没走过那么快的步子。
到长秋宫,见气愤宽和,帝后相对而坐,浅笑而谈,夏侯沛才把心放下,停下步子,正了正衣冠,方沉稳走入,从容拜见。
皇帝见到夏侯沛,也是高兴的,笑道:“你来了,起来坐,父母跟前,不必拘束。”
夏侯沛便起身,自然而然地坐到皇后那一侧。
皇帝也没在意,问她学业:“近日学到哪里了?”
夏侯沛一一道来,皇帝考校,也答得头头是道——只有当真潜下心来治学的人方能如此。皇帝便极满意,十二郎聪明归聪明,至少,心思是端正的,不让人操心。
及饭后,三人殿中闲坐,殿外夜幕初降,天色灰蒙蒙,殿中灯火融融,令人心生暖意。
夏侯沛仍坐在皇后身侧,宫人奉上茶来,她直起身接过,送到皇后手边,然后,再捧自己的。
皇帝自是看到了,再观四下宫人毫无异色,便知十二郎平日就是如此。孝顺,是好事。懂孝道的人,往往重规矩。
前几月,夏侯沛虽稳坐不动,皇帝仍是免不了要探探她的想法,便状若无意地问起来:“你渐长大,总有一日,要离开父母,你可想过,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