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往冯素贞身边靠靠,紧紧衣襟避去一些瑟然,低声念道:
“到了地下,也不必受这人世的苦痛……”
天香见惯了死亡,这么些年却总归是不能习惯。
一个记忆中如此鲜活的生命,哪能一转眼就这么没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她搂住旁侧女子的肩膀,相倚靠在这荒僻的冢地,“皆各有命数,只珍惜当下吧。”
“命?”
“命……”
在遇到天香之前,命运这东西,她是从来不在乎的,她骨子里的叛逆也从未允许她去信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再看看如今的她,竟仍是无法挣脱命运的捉弄。
林间已起了夏虫的鸣叫。肩上,天香绒绒软发轻微蹭过了她脖颈的软肉,她左右寻着舒服的位置,喑哑着嗓音唤道:
“冯素贞……”
“如何?”
“若是告诉你最后只剩了三天光y-in,你会最想做什么?”
“……”冯素贞陷入了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是我的话,我会把心里想说的话通通都告诉我想告诉的人,再睡上几天的觉,舒舒服服地死去。”
说这句话时,天香是笑得开怀的,望着斑驳树影间灼灼的光亮,温柔爬上眼角,消融了她心尖上的哀嘁。
“你呢?”她问道。
“若是我……”
那人仍是支支吾吾,天香等了许久,受不住了,便挣脱开她的臂弯坐正身体来,“你该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
“我,知道……”
“那你……算了,不愿说便别说了,也不是非要告诉我不可的。”
“有些事,还是藏在心里更好些。”天香颓然笑笑,提着酒站起身来,“待我把这酒都留给他们夫妻俩,我们便回去吧,时辰也不早了,小安乐该等急了。”
走到墓前,解开坛子的封口,她缓缓将那醇香的流水浇到碑前的土上,不过片晌,一曲絮絮绵长的葬歌便从她唇间吐露。
低吟浅唱着些冯素贞尚听不清明的词调——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一曲短词末了,似冬雾一般散去无觅处。
“这是我到中原游历时跟一位老婆婆学的,”天香回身,雀跃地问她,“如何?我唱得可好听?”
那眼里熠熠生辉的星辰却教她看得愣了神。
顿了半晌方回神,笑答道:“好听,很好听。”
“那便好,”她几步到冯素贞身边,笑盈盈挽上那人手臂,足下轻盈,踏上回路。
“你若是说难听,我便丢下你自己下山去。”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隅。子规清冽的嘶鸣直上云霄,划破天际。
一道空寂,少女藕节似的手臂由几层细纱包裹,触上了她腰上的软肉,一点骨骼的痕迹,却仍是万分绵软的,若藏着春江的流水,微漾,且盎然,无论如何探寻,只见得着春色满目,由人甘愿消匿其中。
迎面,似乎连这林风也变得温柔了几分。
“天香……”
未待天香应声,一股突然的力道便将她催促着迎上那人怀抱。
“天香……”
那人一遍一遍念着她的名字,臂弯也随着耳边的呼唤逐渐收紧,顺便也一寸一寸将她的理智拔除。
她抱得着实有些紧得过分了,过分到天香似乎能一一感受那人身体的起伏,不放过一点细节。依着身体的记忆,一道暧昧的曲线一瞬便映入了她的脑海,不住得教她想入非非。
“怎么了……”她问得无措。
“你刚才不是问我如果人生最后三天我会想做什么?”
“嗯……”
“我想说。”
说罢,那低哑声线喷散的热浪未全数散去,冯素贞便与她分开些微距离,面向而立,桎梏她上臂,眼神迷散且炽热,直直将她盯着。
“天香,我想告诉你。”
天香慌乱受着那人眼中的迫切与痛苦,以及其它一些她如何也觉得陌生的情绪,她只隐隐觉得有些危险,摸不清源头,便也没了答话的思路,只由着心中擂鼓之声的怂恿,甚不加躲避。
“如果人生还剩最后三天……”
唇瓣倾覆而下。
须臾,唇齿之间萦绕的已全然是些女儿的软香,涌进鼻腔,呛人得很。
酒坛蓦地落地了,那一声响天香却一点也未听闻。眼前的白光刺痛了她的双眼,连她最后一点神志也将其夺走。
天启三年四月初九,妙州城郊后山,冯素贞吻了她。
酒坛正顺着迟缓的坡度向山下的方向游去,不过几丈距离,便磕上了某人足尖。
冯少卿将坛子捡起,看一眼身旁李兆廷的脸色,轻咳一声。
随后,少女便推开了另一女子,携飞红落荒而逃了。
李兆廷瞥一眼公主穿梭进林间的背影,遂望去冯素贞的方向。
而那人竟只是立在那头,态度从容,朝他二人清浅笑笑,任凭他如何找寻,也未发觉任何一点歉意,或是狼狈的神色,只一点不易察觉的赧然浮现。
冯素贞信步走去,与他颔首示意。
李兆廷做不到她那般泰然自若,无论他如何伪装,面色总归是有些僵硬的,便回以颔首,紧了紧手里祭拜的物什,与她檫肩而过,走去先生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