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这一词句,几日前,当冯少卿询问兆廷是否与素贞之间出了劳什子嫌隙时,他便哀郁将其念道,说是出自素贞之口,他却万万不敢去信。
冯少卿多少也年逾半百了,他自认古板,今日见她二人相拥竟一点没有讶异。
如何说道呢?尽管他这个父亲向来不称职,累年往尔,自己儿女的那点心意、那点郁结却着实是无以忽视的。
“爹,你来了。”
冯素贞上前接过冯少卿递来的酒坛,跟他身后,走到树荫下的暗处。
他背手于身后,沉默许久终究是没道出半句,如鲠在喉,几番挣扎只颓然叹了一声。
什么天伦之乐,偏偏好事多磨,乐极生悲,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说到头,只怨他咎由自取罢。
“爹……”
“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冯素贞噫噎,一道苦涩上涌,冲去了她多余的后话。
“走吧,公主该等着急了。”
“爹……”
“快去吧……”
经年而过,他已心软了许多,纵使再没了当初断去她情丝的勇气,当下,却着实无法给予衷心的一点支持,便顺势没了作为,任她放浪形骸,不加c-h-a手。
树林中,他远远望着,待一点见不着了女儿的背影,方才转身,走出y-in霾,踱步到不远处先生的坟前去,悉心祭拜一番。
第25章 乍惊梦
(一)
天香似乎又做了一道长梦。
梦里,她见着了许多人。
满街扰扰攘攘,她看见了李兆廷被扣押着行街而过,看见了那位常嬉笑的老先生僵硬着身板躺在担架上,看见了冯老头异样的目光。
她走在长得要命的街上,穿过了公堂,穿过了山林,立在两座凸起的坟前。正日光锋芒,她敬了一杯冷酒,唱了一曲葬词,也一并拂去了那人眉间半缕愁思。
幽远的曲调飘去了缈缈窎远、无以触及处,恍恍荡荡,似那皑皑冥纸,漫天坠,扑地飞,随风,便如何也触不到苍Cao新泥,在她头顶,一圈一圈地盘旋。
而后,她被紧紧抱了住,由冯老头和李兆廷目睹着,那人吻了她。
那吻很是柔软。长远的,不深不浅的,却着实是烫人,一刻,便深深烙印在她心口。
点滴须臾而过,由凄厉的叫声夹杂,她逃去了。
远远,不知逃去了何处。
那是她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音凄惨不像样,怪是慎人,换去了那词葬歌,似无休无止一般,在她耳边萦绕。
梦同现实一般,蒙上了可怖的浓雾,让她在其中迷了路,层层深林间如孤魂野鬼四处晃荡。
悲喜换替,忽而,她听闻了林景年的呼救。
她由着声源拼命赶去,却眼睁睁见她消失在了烟雾之中。
周遭倾塌陷落,摇摇欲坠,宛然秋冬的枯叶,纷纷归路,不得挽留。
梦的最后,是冯素贞跌下山崖的画面。
戛然而止,她身后已站了许多人——
一剑飘红,张绍民,及排得老长队伍的侍卫……
指间虎口的刺痛逐渐消散了耳边她一声声沙哑的哭喊,逼迫着她睁了眼。
天香惺忪转醒,方入目的是四面扎眼的白光,随意识稍有扭曲,左右晃动。
“醒了醒了!”是一声少女盈盈的惊呼。
眼前尚且迷蒙,她定睛细看,竟是桃儿杏儿那两个丫头,以及一位大夫打扮的老先生。
桃儿杏儿,自她出门那日,便求着闹着硬是要同行,她这短小的旅程已是过半竟还真的遂了她们所愿。
老先生轻抿指尖,捻起刺于虎口的长针,稍作拾掇,与那两丫头交代了什么,完后,便阖上门,与候在门外的张绍民说了什么,方才离去。
那两个丫头俯下身来,手舞足蹈,雀跃地对她说着什么。浑浑沌沌,天香却如何也听不清明,只清浅笑笑,并不作答。
“我睡了多久……”
“已有五日了。”桃儿扶着天香虚软的肩臂坐起身,答道。
她接过杏儿递过来了热茶,吹去云气,微呷一口,笑言道:“这大老远的,皇兄竟是批准了你们两手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同行,也是稀奇了。”
“有我二人同行,皇上自然是能放心些的。”
“皇上是要我们带公主你回去,听闻是宫里又出了事,公主,你若实在……”
察觉天香脸色一瞬陷入木然空沉,桃儿连忙拉住似要交待她心中所想一切的杏儿,接过天香指尖若摇摇欲坠的杯盏,似是而非地岔去话锋,“公主,厨房的饭菜马上就好了,你先休息着,门外张大人该等着急了,我去知会一声。”
天香轻瞥一眼轻阖的门扉,收回视线落手中微凉的茶面上,眼睑低垂,不掩颓丧。
“杏儿……”她轻唤道。
杏儿应声,停下手里的动作到床席边。
“睡的这五日,我又做了梦。”
“哦?是什么有趣的梦么?”
“不,是一个很恐怖又很荒唐的梦。”她把玩这手里的茶盏,轻声念道,“我竟然梦见了林景年和冯素贞接连被推下了山崖。”
“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天香笑得难看极了,抬眼望去,杏儿亦如是,扯不起半点嘴角,偏还强颜欢笑。
“是,是……”她怔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避着天香视线不见,连连颔首应声。
正门外桃儿领着婢女进门,将各色饭菜摆列桌上,遂慌忙起身,“公主,先吃饭吧,等吃饱了我再慢慢听你讲这几天你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