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平复下心绪,林中便传来了不小的动静——那是蹄铁沉且顿挫的声音,及枝叶簌簌的摇曳,缓缓行进。
推门,是自京城行来的几几新朋旧友,热闹了这归墟一隅。
一旁乞儿领了张绍民施予的赏钱便离去了。他怔了半晌,听闻一句别来无恙,遂笑逐颜开,左右看看眼前几位尊贵的客人煞是有些不知所措,摩挲着结了薄茧的掌肉将他们迎进了门。
没走几步便又是顿住了脚步。
视线的尽头,是立在东厨口轩窗下的冯素贞。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将公主的足踝钉在了原地,她就这么痴痴傻傻地看着,看着,挪移不出半步。
而冯素贞亦如是。
时间仿佛是静止了些什么东西的,如他这般迟钝亦为之顿足,左右视之——
僵持之中,竟连她们眉眼的神情皆是如此相似。
重逢的那时,她们会是在心里想些什么呢?不知过去多久的以后,记得是在前去剃度的路上吧,他有一刻不经意想起这个问题,却如何也是猜不透的。他愚钝得很,亦对于她二人,分毫的察觉已是不易。
“这位便是传说中那位女驸马吧,”一旁姓林的公子打破了沉寂,推推尚未回神的公主,抢先走上前去,作揖道:“久仰大名。”
寒暄往来几句,因还顾着为他所熬的苦药,冯素贞急急脱了身。
随后耳边几句调侃生长,他听着,便笑了,不由望去心中那人的方向,入目的却是公主纤细的背影。
她悄声走入了厨房,声色之外,好似不愿任何人发现一般,走到那人身边去。远远,他终是瞧见了顶着刺目的阳光,冯素贞的笑颜。
那是发自内心的,嘴角浅浅的一抹愉悦。窥之,他不禁有些晃了神。
要说有多久没见着她的这般模样,他已经数不上来了,似乎上次所见,她还是知府的小姐。
印象中那归园田居的妙州三年,她是向来多愁善感的,眉间总拢着淡如水的忧愁,亦如往昔喜怒不形于色,长此以往他便习惯了,甚渐渐淡忘了。只道半生颠簸,那时,他仍是亏欠着她的,便如何也强求不得,更无从问起。
却不曾想……
简陋厅堂的桌边,张绍民不知何时走来坐到了他对面,不语。
他看一眼,又望去了院中小小风亭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她们真的是笑得开心啊……”
张绍民并未回答,顿了良晌,道:“这些年,你和冯……冯姑娘过得可还好?”
面前人物眼中的意味深浅不明。彼时他只看出一些讳莫如深来,却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了,只不解笑笑,轻巧地回了他。
那是他向往的生活,又怎么会懂张绍民眼里的苦涩从何而来。
听了他的回答,张绍民点点头,随之也望去了不远处,公主的方向。
啊,原来他还是记挂着公主的,以他如今这身份,竟是没能当上那驸马,想来也是奇怪。他暗里思忖,便送走了张绍民。
三间房,五个人,应是能勉强应付的,最后却没成,只得遣张绍民去了城里的客栈,为何呢?有些事他已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公主说了几句托词,借着他二人将近的婚约,调侃几句,好掩去话下之意。
说到头,她是不愿与冯素贞同房吧。尽管印象中公主是向来雀跃欢愉的,再见到时,却已有了些异样。
算作成长么?还是说,没了先皇的溺爱,她也变得身不由己了?
他不敢细想,收回视线,回了房。
那大概算作,情字伤人吧……
这是事后他下的定论。
彼时,虽身处局内,他却活得像个局外人一般,等到后来察觉了,却一切都迟了。
现再细细想来,才猛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更深露重时,茅厕回房的路上,是他不巧见了背着公主,笑得一脸惨淡进屋里的冯素贞。
似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并未在意。
后来,是什么机缘让他触碰了她们之间的那根弦呢?
大概是在夏祭之后的某天吧……
夏祭的街上,一些s_ao动顺着人流传来,他零星听了些。
匆匆赶去,等人群散了些,方看见街对面紧揽着受伤的公主肩膀的冯素贞走过,身后还跟着一二侍卫。
她的脸色难看至极,铁青着脸,目不斜视走去药铺的方向。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陌生的模样,是在生气吧?
他正想走近,对面林景年与张绍民便走来了,张绍民与他说明了缘由,留下侍卫几人,便带着余下的人手离开了。
这是非随那些人物,又到了妙州。
而那时,她追寻着一抹背影,逆流而上模样也同样教他印象深刻。
钟声在书院的上空徘徊散去,堂下的孩童们皆已唇唇欲动,他看一眼窗外,便合上了书,走到案后,听闻一句句学子的作揖请安,点点头。
等尽数散了,高姑娘正迎面走来,微屈身念一声“先生”。
“高姑娘。”他作揖道。
“冯大夫向我问起该如何驯养鸽子,那时走得急也没细说,漏了些。恰今日又下起了雨,父亲旧疾难缠,我不好走开,先生可愿替我带到?”
愣了半刻,方才应允。
驯养鸽子?
为何?
信鸽么?
那两只鸽子,冯素贞真是宝贝得很,等后来这些京城的人物都回了玉笼,几次的看望,总是见她巴巴望着那两小东西,悉心照料,好似那般矜贵,较之她自己尤甚。
只这小小的鸽子哪能从妙州飞到京城,怕是那时便已起了离开这儿的念头了吧,还是说,只是作一个念想而已?
公主上到楼上的脚步乱且急,冯素贞留恋望着,来不及挽留。他正想问起,见着冯素贞眼里的急切与挣扎,偏又被什么玩意儿扼住了咽喉,张张嘴说不出半字。
他隐隐约约感得自己的到来似乎是打破了什么,让气氛徒然变得怪异,真煞是不自在,最后也没能将心中疑问问出口,仅交代了高姑娘所托的几句,便放了这心不在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