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的飞檐,一滴雨水重重坠落,激起了层层涟漪,余韵缭绕。
那股子不自在也是自那次以后便缠上了他,让他第一次这么清楚见到他与冯素贞之间的隔阂。即便那隔阂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可他却不敢细究,却眼见着它不断成长,搅乱了一切,连心里的那人也变得愈发面目全非。
尽管他如何迟钝,却每每望去那人时,她眼里倒映的总是另一女子,浅浅笑着,温柔得将她藏在眼底。何等显而易见,教他怎能忽视得了。
他始终是会有所察觉的,而当一切在他心中明了时,林景年嘴边的调侃又抑或张绍民眉宇间的戾色似乎都变得理所当然了。
届时,他或许是有些恨冯素贞的,可细细想来又实在觉得好笑得紧,好似人尽皆知的一桩事儿只那位当局的公主大人从头到尾始终懵懂着一般,真是教人讽刺啊。
如此,一些名为“愤恨”、“不甘”的东西便在他心底滋长了。
它们一点一点成长蔓延,充斥了他整个心脏,却在挣破那层薄膜的前一刻,被一场暴雨给淋得颓败了,就像院子里的木槿,落了满地的白色,只剩了空落落的一节枝干,甚至还来不及让他发泄什么……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记得那日正小满前后,冯素贞到了书院见他,说道,欲解除了他二人的婚约。言语间,她面色如常,却墨眸熠熠生辉,甚透着点他不曾目睹憧憬的光彩。
冯素贞视线的尽头是公主,立在廊道的另一端,懵懂模样望着这处。李兆廷将视线收回,哑然许久,只涩然问了句:“为何?”
如此,她便将这一词句从唇间念道,笑得温柔且粲然。
这一刻终于是来了……他在心底默念。
他清楚记得,那时的冯素贞何等耀眼,却偏偏只为了与他断了关系。
“什么意难平?素贞,你若仍耿耿于怀妾的名分,我便……”
他没再说下去,目眦尽裂看着她,他能想象那时自己的面目该是多少丑陋。
“兆廷,你要说我自私也好,恨我也罢,我却实在再没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与你成婚。”
他站那儿许久,直直看着她,眼里仍是无以消退的难以置信。
有所察觉又如何,他并不能改变什么,也完全不懂为何她能说得这么平静,无波无澜地便交代了她想说的一切。
再看看自己,却着实了难看了些。
一瞬,他是想说些伤人的话语的,最后又为何没将其吐露呢?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了。冯少卿坐在不远处案边一杯一杯喝着酒,见他睁了眼,笑了笑,继续小酌。
“你这失踪闹的,可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啊。”
这才几年,冯少卿已老了许多,昏黄的灯光下脸上沟壑更是深陷,他窒了窒,坐起身,问道:“她……他们……”
半梦半醒间,他隐隐听闻了坟边他们的谈话,是张绍民他们将自己带了回来吧。
“他们都走了……”
他是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冯少卿的脸色,又似乎不必他再多言任何一般,便又咽下了嘴边的话,颓然躺会枕上,在沉默中渐渐睡去。
(二)
冯素贞变了,他也变了。
似乎他的生活也在那一天开始,渐渐坍塌了。
而后,大概是心底里觉得难堪吧,他几天没再出门。这回,也没人再来找他,似乎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任由他窝在这小小一方天地,自行消化一切负面情绪。
再次见到冯素贞,是在几天后的书院。
“素贞?”他迟疑唤道。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尚一袭青白儒服的冯素贞,再直视其熠熠墨眸,欲从其中探寻一点往日女子熟悉的神采,却着实无果。
“你怎么……”
那身男装真是扎眼醒目得很,带着一种莫名的光华,一种教男人也为之觊觎的东西。
或许,那便是君子的气度吧。
“怎么这打扮?”冯素贞挑眉笑着反问,遂张开双手左右看看一身夫子常服,稍作展示,“自然是替你代课。”
“李老夫子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往后你可得多担待些,万万不可再意气用事了,我也不能次次都过来替你代课的。”
一如往常,面对他,她仍是这般淡如水的模样。
“见了她了?”廊道尽头的亭下,张绍民这般轻巧地问。
“见了。”
“如何?”
“什么如何?”问得实在荒唐,他不由轻笑,“是问我她那打扮如何俊俏?还是问我心情如何糟糕?”
“皆而有之。”他笑得坦然,一点没将他话下的尖刺放在心上,侃笑道。
看张绍民一眼,虽不知有何可笑之处,却也一同笑了开。
他们这也算得是同病相怜了吧。
【冯绍民】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名字罢,至如今,却不光有了生命力,偏还夺走了他们那么多东西。
顺带,也一并夺走了冯素贞所剩无几的理智。
看着不远处先生坟边两道交缠的身影,他腹诽。
望去公主逃走的背影,他哑然了许久,却也没了先前的讶异,对于此景,他是有所预料的,只是不知竟被自己给撞了见。
那是在先生逝世的翌日下午,自视清高自持的冯素贞吻了公主。
她果真是变了很多啊。
变得像个凡人了,不再似脱俗的仙子一般虚浮,无论如何靠近,也似隔着万水千山,触碰不到一点精魂,一点她真实的模样。
她是有情有欲了,会因得不到某物而难以自持,亦会不顾光天化日去拉住另一人的手。
或许是那位豁达开朗的先生带走了些他的不甘吧,尽管仍是郁结堆积着,他却不禁为她的变化而感到欣慰了,欣慰她终于变得勇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