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媛想要过去问个清楚,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让苏州反应这么强烈。
再然后,她便看见苏州缓缓抬起头,咬着苍白的唇,向她们望来。
眼里饱含着晶莹的泪水,泪水随着她的眼睛动了动。
慢慢地滑落下来。
那眼神,不免带着令人绝望的悲凉。
眼泪顺着消瘦的脸庞擦过僵硬的嘴角,跌落在地上。
溅起一个无关紧要的水印。
让人好生心疼。
袁媛走近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遮住眼底的悲伤,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神魂一般。
“马太太跟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大小姐……”
苏州睁开眼,眼底的血红宛若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
那是死亡的征兆。
袁媛看得心惊。
但苏州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摇了头,深吸一口气道:“准备扮戏吧。”
元莹走到袁媛身边,看着苏州萧索的背影晃进了后台,沉默了半响,叹息道:“看样子,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大小姐不能被立刻释放出来。”想来这个原因,应该是苏州更不能承受的事情。
袁媛愁眉不展。
台上的苏州无疑是着了魔的,她欢喜自在,没有人看得出来就在上台之前,她接受了一个叫人无比齿寒的结果。
“州儿,大小姐恐怕不能被放出来了。”
“什么?”
“昨天晚上我本来已经说服了你干爹,你干爹也决定要放了大小姐,可是……昨晚三更半夜,杜三爷亲自登门,给了老爷二十万的支票,意思是不能放。”
“……”
“我知道我答应了你没能做到你心里有火,我也没脸见你了,唉,我再想想办法吧。看杜三爷这意思是,如果大小姐还这么冥顽不灵执意不肯和你分开,那就要让大小姐一直在牢里呆下去了。”
“……”
“我先走了,你不要难过,会有办法的。”
淡然退场,苏州褪去长衫,摘下头巾,她扶着桌角慢慢坐下,眼前阵阵发黑。
一大清早,杜太太和夏太太们一块喝清茶,趁着没事搓几圈麻将。打着打着,杜太太又赢了。夏太太不高兴地洗着牌,有口无心地道:“老姐们儿就是心境好,大小姐被关抓进警察局了,还能这么镇定把把赢。”
在抓牌的杜太太顿时停住手,错愕道:“你说什么?如梦进警局了?”
夏太太一愣,啊了一声:“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昨天早上报社的赵老板发表了一篇文章,说什么苏州勾引大小姐,大小姐当即就带着人把报馆砸了,还打伤了好多人,赵老板也不知道被弄哪去了!”
手里的牌掉在了桌面上,杜太太霍然起身就走。
剩下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夏太太讪讪道:“她不会真不知道吧?”
小跑出了门,招来阿端:“快!去警察局!”
阿端没有迟疑,立刻开车。
杜太太先去找了马局长,可马局长听到她要求放人,立刻就打马虎眼敷衍她,说来说去意思就是不能放人。
杜太太满腔怒火,于是她想要先去见见大小姐。她比苏州晚到一步,苏州也想要进去探望可是外面的警察说什么也不准了。她拿出钱来,胖警察却不耐烦地赶她走。
苏州在监狱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就远远看见杜太太走了过来。
迎面而来的杜太太还没有开口,苏州就叫了一声:“杜太太。”
苏州穿着浅黄傲梅绸子旗袍,站在威严阴森的监牢门口,双手交握,安静祥和得与身后残酷冰冷的困地格格不入。她稍仰着头,出白皙的脖颈,与双臂的白交相辉映,脸上的肤色却是病色,平波无澜的眸子平静地宛若枯井死水。长发结成一个干净优雅的发髻,清秀的眉眼构成淡然的神色。她看着杜太太走过来,毫无情绪地同她问好。
她就像被一位妙手丹青寻来时间绝美的玉石,雕刻得极为漂亮的雕像,虽是美丽却没有七情六欲。
没有想到她和苏州的再次见面居然会是在监狱门口,杜太太心里很是复杂。她当然知道大小姐是为了谁叛出家门,也自然知道大小姐为了谁才遭这个牢狱之灾。她本心中对苏州是有怒的,可真见到那年风华傲人的苏州变成这般憔悴,瘦得病态,况且那点怒早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希望两人能够平安喜乐的愿望了。
可她听苏州叫她杜太太,不免故作不悦道:“怎么当了我儿媳妇反而不叫我姆妈改叫杜太太了,我们家如梦虽没有明媒正娶你,可你同她在一起这么久了,不至于关系越亲近就越和我生疏吧?”
苏州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羞涩。她停了一下,仍旧是淡淡道:“我与如梦确实真心相爱。但这杜家的儿媳妇苏州实在担当不起。不怪苏州不能与姆妈亲近,只是苏州没有那个福分,高攀不起冷酷无情的杜家。”
杜太太不明所以,但是她感觉到了苏州话里带刺。
“州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责怪当初老爷把如梦赶出家门吗?”杜太太有些生气。
苏州扯了扯嘴角。她语气平淡得让人听不出半点感情:“人家都说‘虎毒不食子’,杜三爷可以不认如梦,也可以叫人断绝如梦的谋生途径,甚至可以像现在还把大小姐关起来,可是如果他觉得这样就能让如梦屈服,那他未免也太小看如梦了。”
这一番话听在杜太太耳里无异于惊雷炸耳,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见了什么。她睁大了眼睛说:“你说什么?”
苏州唇角勾起,笑得薄凉。她没有再说什么,她必须再去找马太太,她想要见到大小姐。
杜太太看苏州这样子绝对不是开玩笑,便连监狱也不进去了,立刻打道回府。阿端把杜太太送回了杜府,杜太太一下车直奔书房。
?
☆、第四十五章
? 满盘的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地被摆布,冰冷的棋石在森严的棋盘上厮杀,一场无声的硝烟战争依稀可见腥风血雨,执棋者冷静地把玩着手中圆润的棋,不动声色地步步为营。
书房的门被猛然推开,老虎抬起头看了看满脸怒容的杜太太,站起身退到一边。杜先生仍揉捏着手心里的棋子,安然地摆到思索已久的位置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杜太太激动得不能自已。
“我只是希望,教训一下你宠坏的女儿,让她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难道我有错吗?”杜先生眼神锋利地扫过杜太太。
“她是你的女儿啊!你怎么能把她关在牢里!”
杜先生捏着手里的棋子,语气冰冷地道:“胡闹什么?那是她自己闯下的祸,我不过是让马局长公事公办。”
“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她这些日子在外面受的苦还不够吗?!”声泪俱下,鬓发半白的妇人隐隐忍耐,却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涌动。
任何可怕的困难都不能阻止来自一位母亲的爱子心切,再强大的恐惧也阻挡不了她发出声声悲鸣。虎毒尚不食子,况且人呢?
扔掉棋子,杜先生冷峻的脸上写满了轻蔑:“这些苦又算得了什么?不吃苦,她不懂珍惜。堂堂杜家大小姐与一个戏子为伍,成何体统!”
“老爷,苏小姐求见。”门外传来阿端的声音。
杜先生起身,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等着。请太太回房休息。”
“你要对她们做什么?!”杜太太悲伤地看着铁石心肠的杜先生。
“做什么?”杜先生冷笑一声,“哼,你就不用操心了。”
“夫人,请!”老虎躬身。
杜太太无可奈何,又气结于心。她用手背擦去眼泪,扭头就走。
等杜太太走了,杜先生才走出书房,向楼下看去。见苏州执着茶杯,低垂眼眸,淡漠的神情被氤氲的雾气遮挡住,一副淡然成仙的模样。
苏州听见楼上的脚步声,抬起头和居高临下的杜先生对视。
杜先生面不改色搭着楼梯扶手,一步步地往下走。
放下茶杯站起身,苏州垂手略一低头,以示自己的恭敬。
杜先生余光扫过完好如初的茶水,知道苏州一口没喝,虽然面上不显露,可是心里到底还是存在犹疑。
他站定在苏州面前,冷笑道:“苏老板能够登门,实在是让杜某惊讶啊。”言语之间分外嘲讽。
苏州抿唇,眼底的镇定,纹丝未动。
“杜先生知道苏州的来意,苏州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求杜先生能够放了如梦。”苏州垂首,万分恳切。
杜先生冷哼道:“你还有脸来求我?”他绕过苏州,坐到沙发上,仰首看着现在还一副铮铮傲骨的样子的苏州,眼睛微微一眯,“如果不是你,杜如梦也不会沦落到这种下场!”
“如梦并没有过错。”不妥协地对视,不退让地迎着目光,苏州固执已见。
“她是没有错,因为错的人是你!”杜先生阴鸷的眼神盯着她,脸上浮现怒气,“是你的执迷不悟害了她。她本该是留学归来,顺理成章地接手我的事业,继承我一刀一枪给她打下来的江山,成为这大上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她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吃过任何的苦,如果没有你,她一辈子都不用考虑钱的问题,她可以好好当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杜家大小姐,乃至号令整个上海的女王!”他掐断手里刚拿出来还没点燃的雪茄,眼睛迸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怒意,“是你把她带入了这个境地,你唆使她,引诱她,抛弃父母,抛弃唾手可得的基业,让整个杜家都沦为上海的笑话!让一个天之骄子,变成蒙羞全家的笑话!”
苏州脸色一白。她知道杜先生说的话是对的,这些话句句刺入她的耳膜,犹如雷霆惊炸,振聋发聩。她无法反驳一个父亲愤怒的指责,每一个字都化为冰冷的毒刺,一寸一寸扎进心头肉里,疼得滴血。
“我很佩服你,你一个小小的戏子,迷得我的女儿神魂颠倒,害她身陷牢狱之灾,竟然可以堂而皇之登门说要我放了她。”杜先生捏碎雪茄,一点一点洒到地上。
额头隐隐作痛。苏州压制住胸口翻滚的血腥味,紧紧握着的拳头白得如雪。她低声道:“我与如梦真心相爱,苏州不求杜先生能够接纳理解,但是请看在如梦是您的亲生女儿份上,放过如梦。苏州愿意付出代价……”
“你也配?”杜先生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老虎俯身给杜先生重新点燃了一支雪茄,对杜先生和苏州的对峙视而不见。
杜先生指缝里夹着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烟味钻入鼻腔,雪茄的味道带着安稳的气息,尼古丁麻痹着他的味觉,辗转吐出的烟雾仿佛在他光亮的镜片后那双凌厉的眼睛中隔出一片迷离。
苏州仍是固执地不低头。
“我可以放过杜如梦。不过你——”夹着雪茄的手,双指指向苏州,杜先生轻蔑一笑,“离开她,越远越好。”
咔嚓。
外面突然响起了雷声,呼呼作响的风吹打着窗户,才一会儿天色就剧变,一刹那间阴云密布。房间里的人们纷纷关上窗户或者跑出来收架在晾衣绳上的衣服,乌云连成一片,宛若厚重的黑色铠甲,从远处飞速地气势浩大地碾压了过来。
太阳已经不知去向,整座城市被笼罩在黑压压的云底下,街上的行人抬头看了一眼喜怒无常的天气,低声咒骂了一句“这鬼天气!”,便一分也不敢逗留,狠了命四处逃窜,生怕迟一步就会浑身淋湿。
魂不守舍的苏州走在路上,她仿佛感知不到四周的变化。狂风吹得东西一通乱倒,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是揭竿起义的士兵应和着方才轰隆大响的雷鼓,才一眨眼的功夫,大雨顷刻而至,哗哗哗地砸在人身上,稍一抬头,就被这凶猛的架势打了个劈头盖脸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