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子被收拾干净,整条街上的人不消一刻都躲到屋里去了,只剩下看不清楚的一个女人,像是孤魂野鬼般的鬼魅,游荡在泼天大雨之中,失魂落魄不知所往。
这场大雨来得好啊。苏州想。她浑浑噩噩地走着,被昏暗的世界和这无情冰冷的雨簇拥着,不知要到哪里去。
大雨泼湿了她的衣服,也糊了她的眼睛,侥幸这路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阻碍她走的。
她擦了擦眼睛,感觉指尖触碰到源源不断的温热。停下脚步,她双手捧着脸,感觉到那温热的液体正从眼睛混着雨水流淌而下,她的肩背不由微微颤抖着。
万里冰冷的城市被沉重哀伤的黑色困锁住,千千万万疯狂的雨像一条条晶莹透亮的锁链,肆意张扬的风披荆斩棘地攻城掠地,屠杀着街头小巷的肮脏。
脚步越来越沉重,眼睛也越来越干涩,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指已经冰冷地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了。她晃晃悠悠像个喝醉酒的人,脸上残留着醉意微醺的酡红,步伐零散又缓慢。走过那条万分熟悉的街道,走上那座青苔疯长的石板桥,走过那段青草萋萋的小路,走得大雨渐歇下,走散了哭号的风,走出白雾湿润热气蒸发,苍天也黯然。
远远看见元莹撑着一把黑色布伞,伞下站着她和面带忧色的袁媛,苏州站住脚步,对她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袁媛忙冲上来,烟眉轻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入手冰冷,袁媛惊心道:“你淋雨了?快进去换一身衣服,手怎么这么冰啊。”
苏州微微一笑,摇摇头说:“我没事。”
“快进去洗个澡。”元莹跟上来,用伞挡住了两人。
苏州瞧了她一眼,点点头,自顾进去洗澡换衣服了。
收拾好了一切,苏州头重脚轻地一深一浅踩着步出来,面上的红润更添病态之色。元莹过去扶住她,让她坐到床上。
“要不,明天的演出取消算了,我看你这样我也不放心啊。”袁媛叹了口气,给苏州递了杯热气腾腾的水。
苏州捧着水杯,纤秀的十指搭在青色的釉上,淡白青葱,漂亮又娴静。她半靠在床头,看来有些疲倦,眼帘半敛,略低着头,说不出的淡然静默。微湿的头发散在肩上,眉宇安详,苍白的唇瓣微微含笑,看似慵懒之态,却是病中乏力。
“不。演出继续。”她轻吐出这句话,便没有了下文,只安静地捧着温暖的杯子,小口轻抿。
“可是你这副样子,怎么去演出?”袁媛颇为生气。她不希望苏州不要命地去演出,毕竟大小姐还在牢里,苏州如果垮了怎么办?
元莹体贴地取来毯子,盖在苏州身上,盖住她微不可见的发抖。
苏州掩着毯子,抬头对元莹温和地笑了笑:“谢谢。”等元莹坐到袁媛身边,她才淡了眸子的笑意,听不出喜怒地道:“如果演出取消,外面那些人必然会以为报纸上说的确有其事,”她望向袁媛,“不管是为了证明我无愧于心,还是为了其他,我都不能怕。”更不能松懈。
“你这是何苦呢?”袁媛叹息道。
苏州收回目光,低眸,看着颤抖不止的水面,微笑。
锵锵锵。
戏园牌子上的名目还没有撤下来,《梁祝哀史》也没有停演或者换人的消息,大伙儿不管是冲着美貌还是唱功,或者是冲着想要看看新闻上当事主角儿的反应的,都纷纷买票,连续三天的好戏,怎么也不能错过。
前边的观众已经满座,纷纷吵嚷地想要见见那位红得发紫的越剧小生苏州,把场的频频往后台看,着急地等待主角儿准备停当。
苏州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捂着嘴用力地咳嗽着,袁媛站在她身后为她顺着气。好一会儿,苏州才缓过来,只是那白皙的肤色透着嫣红,让人看着都为她担心。她摆了摆手,另一只捂住嘴的手不经意地握紧,眉毛也缩成一团。辛苦地喘着气,状似漫不经心地放下那只握紧的手,歇了一会儿才哽着嗓子说:“没事,你快上台!”
袁媛蹙眉看了看她,见她恢复了平稳的呼吸,便颔首道:“要实在不行,你记得叫停。”没等苏州说什么,她就急忙上台去了。
苏州目送她上台,又咳嗽了两声,走到洗手盆前,把手放进去。缓缓张开手心,里面粘稠的殷红瞬间被化开在水中。
擦干了手,她忍住胸口再次翻滚着的针扎般的疼痛,屏气凝神。听见把场喊她,她立时撩起长袍下摆,朗声应道:“来了!”
灰蓝书生长衫,头上抹额缠绕。卧躺病榻,奄奄一息的梁山伯面容枯槁。昏昏沉沉之间听见脚步声响起,四九扶起梁山伯低声叫着梁山伯,告知梁母来了。
苏州勉强撑塌而起,灯枯油尽之容在听见梁母来,竟露出笑意,眼中饱含希冀。她身子微向前倾,盼望着梁母给她带来好消息:“不知英台她来吗?”
看见梁母摇摇头,她不免直起身,语气不甘道:“她不来么?母亲你可曾对她言讲,山伯病入膏肓,只求见她一面,虽死无憾?”
梁母愧意地不敢面对殷殷期望的梁山伯,说道:“我也曾如此说来,怎奈英台已是马家的人了……”
见梁山伯双眸黯然,她拿出一封信道:“今有书信一封,青丝一缕,给为娘带回,以慰儿病中思念。”
苏州抬起头,满目泪水,巍巍颤颤地伸出手,想接,又迟疑地收回来,悲声唱道:“待儿看来。”最终还是双手小心接过书信,拆开来看。
她轻收水袖,捧着那张写满了安慰和思念,那信上墨香未散的字迹,记载着祝英台对梁山伯的笃厚深情。她想起远在牢狱里的大小姐,也如同被亲父强配给马文才的祝英台,而此时此刻,她又相似于行将枯木苦苦等待祝英台的梁山伯。
“她说道:‘天涯咫尺难相会,此身未来心已来。’”眼里的泪水是沉重的思念,将死的梁山伯思念着他深爱的祝英台,而病重难回的苏州,也在思念着与她咫尺天涯的大小姐。
分明是一墙之隔,可是她见不到大小姐。想必,她的大小姐,也如信中所说,此身未来心已来了吧?苏州心缓缓地往下沉。
“但见她珍重二字满纸写,她望我除灾又退晦。”祝英台困在家里,一直希望梁山伯能为她保重,为了保护梁山伯不受马家迫害,她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只是为了梁山伯能够平平安安罢了。大小姐为她遮挡了多少阴暗肮脏,为她多么勇敢?
苏州的眼泪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道:“英台啊,可怜我刻骨相思染重病,可怜你想聚首不能来。”眼泪再也抵挡不住对大小姐的思念,那声声泣血的呼喊,句句道出她心里话的悲鸣,融化在泪水里,掉在了手里的信纸,化开了一片漆黑的墨,字变得模糊不清。
仿佛有千万把利箭,冷冷冰冰地射穿她的坚强,暴露她血肉模糊的害怕与无助。
她隐忍不住重重地咳嗽起来,心口隐隐作痛。咳得好像心肝肺腑都要被咳出来,梁母和四九忙为她抚背顺气,叫人看得着实心疼。
一条乌黑秀发递到她面前,她低头望着那条青丝,虔诚珍惜地接过。
她又愣住了。
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覆盖在她手背,从她手心里轻巧地拿走木梳。
大小姐用食指勾起柔顺乌黑的头发,木梳从上往下梳着。
“姐姐,怎的就不烫发呀?”
“和大小姐一样?不想。”
“大小姐,你是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发情?”
大小姐俯身抱住苏州,两人在镜子里呈现出明明白白的倒影。
“好像离你近一些,确实容易发情。”大小姐笑得魅惑勾人。
苏州脸色渐渐红起来,静静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
大小姐轻笑,勾起她俩缠绕在一起的头发,系成一个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本大小姐很讨厌当别人的替身——”
“但如果你愿意——”
“让我当她替身也可以——”
大小姐——她的如梦。
心绪翻滚,早已负荷不住的身体愈加变坏。心头的疼痛让她握紧了那缕青丝,紧紧贴在胸口,想要压制那汹涌得要吞噬她知觉的痛感。
额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嘴里的血腥味不断蔓延,她咬紧了唇,又把涌上来的血咽了回去。
场下的人突然见她停了许久,便有些不安地躁动起来。连台上的梁母和四九都着急又担心地看着她,不知她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她的脸白得吓人。
“这……”她又出声,台下的观众被安抚了情绪,屏息凝神盯着她。
“这是她的青丝秀发么?”
梁母和四九松了一口气。
“见青丝犹如见贤妹,叫山伯睹物思人更伤悲。”苏州抚着头发,眼底的悲哀如同浓墨,再多的眼泪也无法澄清。
“常言道,结发夫妻到白头,看来你我今生无缘配。”不忍再看,把青丝结发递还给梁母。苏州唱完这句词,心底犹如刀割。
她和大小姐注定有缘无分,今生恐怕,缘尽于此了。
往日的一幕幕,那宛若玫瑰的女人点点滴滴地渗透进她的骨髓里,她与她交颈拥抱,亲吻微笑,她与她追逐玩闹……
第一次见面。
“我知道你是苏州。你好,我叫杜如梦。”
“莫非是我长得丑,姐姐才如坐针毡,唯恐避之不及吗?”
“我很喜欢姐姐呢。”
第一份礼物。
“我喜欢你的声音。”
“姐姐就这么不待见我么?”
第一次主动交谈。
“你没发现我是在追求你吗?”
“你都比花还漂亮,送你花干嘛?”
第一次被调戏。
“姐姐的指骨修长纤细,指尖圆润,肤色白皙,骨节分明,真是——”
……
她对她说:“I love you.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不喜欢你。来,你学学。I——love——you——”
“以后我要是被你拒绝,肯定很丢脸啊,为了不丢脸,你拒绝的时候就说这句话好吗?”
“姐姐,你喜欢我吗?”
想到这里,她又剧烈咳嗽起来,捂着胸口,快喘不过气来。她脑海里一片空白,缓慢跳着的心脏却撕心裂肺地喊着大小姐的名。
在沉默中,一声又一声。
如梦。
“这是蝴蝶玉扇坠,当初英台自做媒,”接过四九手中的坠子,她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到如今姻缘已隔万重山,蝴蝶妄自成双对。”
跌跌撞撞地推开搀扶的手,立下双坟碑的死后遗言,握着梁母的手,命不久矣的梁山伯说:“我与她不生前不能夫妻配,儿死后要与她同坟台!”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啊。”
忽然绽开一笑,她眉眼如画,眸光明亮,唇瓣微勾,晃了晃虚弱的身体,缓缓向后倒下。轻如浮云,散成尘埃。
如梦,我可能,不能嫁给你了。
对不起。
?
☆、第四十六章
? “大夫,怎么样了?”
耳边隐隐约约听到细碎的交谈,迷迷糊糊中分辨不出是谁在说话。鼻腔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消毒水味,她不禁皱了眉。
“很不乐观啊。”另一个声音响起,还有轻微沙沙的响动,好像是笔尖和纸摩擦的动静。“苏小姐的身体弱,从检查结果来看,她是心脏病复发,加上之前还感冒发烧,有肺炎的迹象。还有,她最近没有休息好,情况恶化很严重,如果你们来晚一步,苏小姐这病,只怕我们也束手无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