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牵她的手是温暖的,她也能感觉到大小姐对她的那颗心是温暖的。
“谢谢你,如梦。”苏州突然道。
谢谢你还在等我。
也谢谢你,让我可以完成这个仪式。
谢谢。
大小姐停下脚步。她的脸在黑暗中有些模糊,以至于苏州看不大清她的表情。
苏州轻轻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的肩膀。
大小姐感觉到脖颈接触到的温热和湿润。她顿了一顿,伸出手温柔地轻轻回抱着苏州,眼泪也掉了下来。
她将苏州紧紧抱住,笑着说:“那以后,你要和我好好的。”
“嗯。”
上海也许不是一个干净的城市,它的灯火辉煌是无数人堆金砌玉点亮的。它时而血腥、恐怖,生活在这个城市的都是怪物,流淌在城市血管里的血液都是黑色的。
在上海,她好几次差点被吞噬掉,同化成怪物。她的爱情被献祭,最终陷入黑暗之中,见不到一丝光。
幸而,她遇见了她生命里的一丝曙光。
也幸而,在这个肮脏的欲望城市,有个地方可以这般柔软,为她保持着干净的土壤。
她怎么会还不醒悟呢?
若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便和这样一个愿意给她拥抱的女人一起桀骜着,叫所有屈服在荣华富贵的人看着。
这个世道,所有人都慢慢剔去自己的傲骨,俯身向现实低头。大小姐是她见过的第一个那么勇敢的人。
所以,不肯低头的大小姐,成了英雄。
她的英雄。
和大小姐牵着手,两个人的影子慢慢靠在一起,就像两颗渴望拥抱的心。
越剧皇帝苏州于昨日宣布退出梨园行的消息一大早就出现在各大小报上。报纸上黝黑的粗大字体特别显眼突出地打出标题,内容小字的中间还包围着一张昨晚苏州穿着行头和梁小月在台上上演梁祝的黑白照片。
谁也没有料到昨晚那么动情的演出竟然是苏州的告别仪式,俊俏的梁山伯眉宇清秀,深情隽永的形象还残留着鲜活的画面。可一夜之间,苏州竟然退出了梨园行。
一场《梁祝》让来沪短短一个多月的俊秀小生一炮而红,迅速变成越剧皇帝苏州,其崛起的速度令人咂舌。而又是一场《梁祝》,使红得发紫蒸蒸日上的苏州,在红透了天的时候,毅然决然退出戏台。
知道这个消息的戏迷们无法接受,纷纷跑到名园闹着要见苏州。但是得到名园的经理唐杰和四季班班长的一同肯定,戏迷们顿时觉得世界灰暗了。
一个老戏迷没法接受苏州退出的消息,跑到了黄浦江一跃而下,并留下了“从今尔后,不能再听苏老板的戏,活着也没有多大的念头了”之类的话,让无数人不胜唏嘘。
几个月内,戏迷们怨声载道,哭声一片,自觉无望。有甚者,扬言“若苏老板一日不唱戏,我们便再也不听戏了”。众所嗟叹,茶余饭后,不免对苏州红的速度惊叹和对她短短两年功成身退的选择遗憾万分。
不死心的戏迷常常会去名园看看,苏州是否回心转意,但是数个月后苏州仍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心痛地跌足离去。
这唯一几个不死心的,只怕是苏州那几个过房娘了。为了得到苏州的下落,她们千般打听,万般搜寻,最后要么铩羽而归,要么找到苏州后,看到她身边的那个女人,都悻悻离开了。
没有了台柱子苏州,一个梁小月毕竟有些单薄,但是很快,一个人就这么意想不到的在苏州离开后得利了。
转过年来,已经是民国二十八年。
三月一日。
苏州打不用去戏班之后,开始在家里和大小姐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
大小姐在那天晚上以十分的不要脸功力,成功骗取了苏州的信任,两个人就从不同房间搬到同一间房,然后以不要脸到无法直视的程度,撤掉了小榻,爬上了那张舒舒服服的大软床。
除了偶尔和苏州小打小闹,在苏州睡着后偷偷亲两口之外……就没干出什么流氓的事情来。
这段时间内,大小姐学会了买菜,学会了洗菜切菜,还会烧柴,做饭……院子里那只小黄狗也慢慢长壮了,叶子从繁盛到脱落,又长出新的嫩叶来。
周围虽然有几户人家,但是都是生意人,不常能见到人。大小姐每天都喜欢在吃完晚饭后,一手牵着大黄狗,一手牵着苏州,慢慢散步消食。
那辆单车也不会荒废,大小姐骑着它去买菜,带着苏州去玩,但是一般都不会往闹市去,这点苏州和大小姐都有默契了。
苏州是穷苦人家出身,做事情自然比大小姐妥贴多了,不管是和菜农们交流还是和周围邻居谈论,都比大小姐好得多。认识事物方面也比大小姐更广。
两个人开始还过了段鸡鸭鱼肉顿顿有的生活,后来苏州极力反对,大小姐才妥协了。大小姐把所有的钱和东西所有权都给了苏州,不管是买菜还是下馆子吃饭,都由苏州做主。
苏州笑她傻,她倒是振振有词:“我给我太太管钱,有什么不好的?我太太说的都是对的,我听就是。”
苏州感动得无以复加,更加用心地打算和大小姐的日子该怎么过。
大小姐一开始有出去找工作好一段时间,虽然她脱离了杜家的消息杜家没有泄露出来,可是杜三爷吩咐了,谁要是敢让大小姐在他公司干活,就让谁下去给阎王爷干活。谁也不敢去试杜三爷的枪子有多厉害。
面试了几十次后,大小姐才从一个老板的嘴里得知这件事情,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回到家里和苏州安安分分在一起,也没有再提要出去工作。
但是苏州的身体很不好,不知出了什么毛病,一两次苏州还掩饰得住,但是后来被大小姐撞见了,她就没能瞒住。
大小姐要她上医院看看,苏州不肯去,大小姐只能硬拉着她去。不过检查的时候,那个医生只是告诉大小姐不要让苏州的情绪起伏过于较大,好生静养是没问题的。
钱花得差不多了,大小姐又找不到工作,心里很着急。
这天她饭后散步消食后拉着大黄狗和苏州一起回来了,把狗放到院子里玩,苏州要去洗澡,她就坐房间里琢磨着。
大小姐在房里走了好几圈也没想出赚钱的办法来,坐在书案前撑着下巴愁眉苦脸。她和苏州在一起不久后,她就很少看书了,那时候也没带出多少书来,想说要看书,也没有书可看。
外面的大黄狗撒欢地跑,好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响声来,大黄狗直叫唤。大小姐起身走出房门,大黄狗看见她,高兴地跑过来冲她叫唤。
大小姐蹲下身,抚摸着大黄狗的头,大黄狗乖乖坐下,伸出舌头舔她的掌心。痒痒的感觉让大小姐忘掉了烦恼,笑了起来:“人家都说养狗跟养儿子似的,天天得伺候着,又烦又爱……还真是。”她揉了揉大黄狗头上的毛发,又挠着它的下巴,逗得大黄狗舒服得很。
“儿子,你说,你小姆妈养你把你养这么大了,你是不是该懂事了?乖一点,不要闹。大半夜的,你这样叫,会被坏人抓走的。”她和大黄狗说着话,真是当孩子一样疼爱。
大黄狗很聪明,蹭了蹭大小姐的膝盖,表示自己明白了。大小姐喜欢它的聪明,抱着它,握着它的爪子,自言自语道:“真乖!”
但是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工作问题,钱渐渐少了。她叹了口气,对大黄狗说:“小姆妈要是再想不出办法来,儿子你就要和你大姆妈一起挨饿喽。”她撑着下颌,看着星空怅然道,“唔,我是大当家的,我要为你们撑起一个家的。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你们受苦的。姐姐那么好,我怎么舍得她受苦呢?”
苏州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大小姐和那只狗一人一狗坐在门槛边,大小姐一手撑着脸,一手走神地抚摸着狗,狗狗乖巧地挨着大小姐腿边坐着,机警得支起耳朵。
她本想过去喊大小姐,可是她听见大小姐和狗说话,不由停下脚步。
“儿子,你说,小姆妈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对钱那么束手无策?以前在杜家的时候挥金如土,现在才明白钱的重要性。嗯……这大概就是一种成长吧?你知道什么叫成长不?就是你有可以担负的责任了。”
大小姐抱着大黄狗的脖子,笑嘻嘻地说:“以后你要是看上哪家的小狗了,你就知道了!当然,你要坚持,就算人家不喜欢你,你也要死皮赖脸地呆在她身边。我教你啊,”大黄狗动了动,不愿意被她扣着,她便改为拍它的背,“你要是喜欢它,你就天天找我要骨头,然后咬到它面前给它吃。它要是不吃呢,没关系,你就蹭在它身边,管谁来你就冲谁叫,吓得它周围就只剩下你了。”
苏州被她的话逗笑了,好笑着看大小姐唆使狗做坏事。
“不过,喜欢……大概是很幸福又很无奈的事情吧?你看,小姆妈喜欢大姆妈,就算是每天醒来看着她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呢。可是小姆妈对生活一窍不通,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大姆妈在支撑着。”
“我还想着,我要娶你大姆妈,让她在上帝的见证下,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太太。但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我怎么敢开这个口?再等等吧,反正她跑不掉的,等我找到工作了,我赚钱了,再开口。你说是不是?嘘,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哟。”
大黄狗打了个哈欠,趴在她脚下。
苏州没有叫大小姐,她默默地转身回房。坐在梳妆台前,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哭了。
她心疼大小姐,如果没有遇见她,大小姐应该还在杜家当着衣食无忧的大小姐,而不是现在这样跟她粗茶淡饭,还为钱忧愁着。
等到大小姐回来的时候苏州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大小姐站在床边看着她的睡容好一会儿,然后取了自己的睡衣,去洗澡了。
擦干了头发,大小姐才轻手轻脚地躺到苏州身边,苏州面对着里面睡着,大小姐则面对着苏州睡下。
苏州等着大小姐睡着了,才睁开眼睛,轻微地转过身。看着大小姐安详入梦的面容,她的心软得化成一滩水。
大小姐和初见时一比,现在五官更加长开了。她是个极漂亮的女人,光洁如玉的额头,微敛的眉心,还有那双被眼帘遮掩住的,明亮的眼睛和红润饱满的唇瓣。她的唇线是很完美的,平常做坏事时勾起的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所有美好的五官全部被严谨安排在一张鹅蛋小脸上,构造成无与伦比的精致作品。
她的头发散在脑后,还有一缕在她的脖子上。
白皙的脖子和乌墨般的青丝叠加在一起,吸引着苏州的目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无声默念着这句誓言。
忽然她眉眼俱都笑了,慢慢靠近大小姐,在她唇上羞郝地印上自己的唇。
往后推开,看着大小姐依旧沉睡的脸,缓缓闭上眼睛,睡着了。
大小姐对此一无所知。
第二天,大小姐醒来的时候,苏州已经不在床上了。
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七点多了。
她起床洗漱完的之后,走到院子里,看见苏州正弯着腰拿着桶,用小木勺在浇长势喜人的菜。
这些菜都是她和苏州一起种的。
大小姐勾起嘴角,走了过去。苏州抬头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因此停下来。“早饭已经做好了,等会儿我把这些菜浇完,我们就去吃饭吧。”
“这些菜长得很好,过几天可以摘下来煮了。”大小姐看着太阳光照射在叶面上,上面还滚着水珠,把阳光折射出耀眼的光彩。
“嗯。”苏州浇完最后一片,把小木勺放到木桶里,提着木桶走到井边。
她放下木桶,提起提水桶,大小姐接了过去:“我来吧。”
她熟练地提起满满一桶水,用力地拉了上来,一手托住桶底,缓缓倒在木盆上。水哗啦落到盆里,有一些水溅了出来,打湿地面。
苏州蹲下身,把手浸在水里。
大小姐看着她纤细的食指,浸在清水里,突然有些口干舌燥。苏州的手拨弄着水,她不像是在洗手,倒像是在唱戏时的一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