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嫽……”解忧转过脸去,定定看着冯嫽,沙哑地唤了一声,她想问一句——你不会出卖我,终其一世都不会出卖我,是么?
只是这一句话,她不能问出口,这大殿之上,她怎可这般失礼,怎可这般胆大?强忍的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几转,解忧接连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翁归靡注意到了解忧的失态,问道:“公主殿下可是身子不舒服?”
解忧连忙摇头,哑着声音道:“亡母当年最喜弹奏秦琵琶,我只是一时想起亡母,失礼失仪之处,还请陛下饶恕解忧。”
“公主殿下会奏秦琵琶便可,今日不奏也罢。”翁归靡心里升起一股怜惜的情愫来,眸光也柔了七分,只见他恭敬地再对着刘彻行了礼,“大汉陛下的诚意,翁归靡感激涕零。”
刘彻狐疑地看了一眼解忧,他所知道的解忧,母亲早亡,岂会对母亲有这般深的感情?
“陛下,秦琵琶已取来。”宫娥趋步送上秦琵琶,恭敬滴跪倒在解忧面前。
“自古君无戏言,朕既然已经开了口,岂能收回不算?”刘彻铁青着脸说完,走回龙椅,跪坐当下,“解忧,这曲子,今*你必须一弹。”
“诺……”解忧眼底噙着满满的泪水,就连说话都在颤抖。
“奴婢斗胆,愿代公主献曲。”冯嫽先解忧一步接过秦琵琶,跪倒在地,笑道,“素闻军须靡昆弥喜听秦琵琶之音,公主亲手所奏之曲,当和亲新婚之夜独自奏给昆弥听,也算是送给昆弥的惊喜。奴婢不才,曾得公主殿下教过秦琵琶一二,现下不妨留下这份惊喜,容奴婢献曲。”说着,冯嫽对着翁归靡再拜了一下,“我大汉女子,精通音律者甚多。陛下诚心交好,解忧公主定是上上好的女子,只求使君不嫌弃,容奴婢放肆献艺。”
解忧惊看着冯嫽,害怕这殿上的天子发怒,治冯嫽一个胆大妄为无礼之罪!
刘彻岂容小小侍女忤逆,只是冯嫽已经下了赌注,便是翁归靡的怜惜之心与解忧公主惊喜之惑。
翁归靡已有怜惜不听曲之意,自当会顺水推舟,容她代奏。而乌孙究竟是亲匈奴还是亲大汉,全凭和亲公主能否抓住乌孙昆弥的心,方才冯嫽话中的惊喜,必定能给昆弥带来惊喜,转移对细君的感情,换来一夕喜爱。
刘彻不发一言,这台阶即便是冯嫽给他铺好了,他身为九五之尊,也断不会轻易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走。
翁归靡看了一眼眸中满是惊惧之色的解忧,心底的怜惜之情更深了三分,当下笑道:“早就耳闻大汉女子灵秀者甚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公主的琵琶音自然该留给昆弥,我等就听听公主调教的侍女,琵琶之技术究竟有多好?”
刘彻听见翁归靡放了话,脸上的铁青之色散了一些,“既然大使想听,朕就顺你的意,”说着,刘彻狠厉的目光落在了冯嫽身上,“若是奏得不好,污了大使的耳朵,你的项上人头可以留在这大殿之上了。”
“诺。”冯嫽脸上没有刘彻想象中会出现的惊惧,反倒是从容地跪坐在地,含笑扫视了大殿上下一眼,最后转头对着解忧微微一笑,就像在彭城那般温暖安心。
这首曲子,是送给你的,解忧。
第十章.折柳
为君牵念兮,朝露化雪。为君魂飘兮,暮雨不绝。
冯嫽轻抚秦琵琶,一曲《牵魂》从指端飘然逸出,曲音婉转,声声入心。
刘彻眉心紧紧蹙起,他听过当年的细君公主弹奏此曲,一别经年,已是生死两隔,再闻此曲,只觉得心头苍凉无限,不由得微微低头。
翁归靡不得不仔细打量这个坦荡奏曲的汉家女子,虽说技法比不得细君公主,可这曲中意明明白白是为了追念,怎能不忆当年的细君公主?又怎能不使昆弥军须靡心疼?翁归靡有些失落地瞧向了一旁的解忧,大婚之夜,只需这曲子一响,解忧就坐定了右夫人的位置,一辈子都是军须靡心头疼惜的女人。
为何……偏生是军须靡的女人?
翁归靡紧紧握了握拳头,暗暗地叹了一声。
右大将莫烆早就看呆了眼,只觉得汉家女子忘情弹曲,就是仙子一样的人物,心头燃烧的火只差没把眼前的冯嫽给烧得干干净净。
冯嫽兀自轻弹,忽而抬眼悄悄瞧上一眼解忧,忽而低眉拨弦,只为将这曲《牵魂》的凄哀再沁人心肺深几分。
解忧,若我活着,你就不必害怕。
冯嫽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笑,蓦地抬眼瞧向了解忧。
如往昔一般令人心安,解忧慌乱的心微微平静了一些,却不知能还给冯嫽什么反应,只能呆呆立在原地,看着冯嫽将这曲子弹至曲终。
冯嫽轻按弦丝,曲声终了,只见她盈盈然抱着秦琵琶跪了下来,对着天子叩头道:“奴婢献艺已成,还请陛下责罚方才越礼之罪。”
失神的刘彻回过了神来,只是干咳了两句,看向了翁归靡与莫烆,“大使若是不喜欢,只管开口,朕可以马上要了她的脑袋!”
“哪有哪有!大汉人才济济,小小一个侍婢都能弹出这样好听的曲子,岂会不喜欢?”莫烆连忙摆手,灼灼的目光早已离不开此刻的冯嫽。
翁归靡恭敬地对着刘彻行了一个乌孙之礼,道:“再过半月,玉门关外大漠易起沙暴,未免路上遇到沙暴误了行程,还请陛下下旨,容我等今日就护送解忧公主出发。”
刘彻放声大笑道:“大使想得周到,朕也希望早些与乌孙再结姻亲,事不宜迟,今日便启程!”
翁归靡点头笑道:“我代军须靡昆弥谢过陛下,愿乌孙大汉永结姻亲,世代交好。”
“解忧,大汉乌孙世代交好,可就看你了。”刘彻深沉的目光落在了解忧身上。
解忧身子一颤,只觉得自己现下就是一颗棋子,无法挣扎地被强按在一个绝地之中,脑海之中只剩下了绝望的混沌感。
浑身的冰凉让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忽觉有人轻轻扯动她的衣袖,解忧微微低头,瞧见了冯嫽的笑脸,这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能给她温暖的人了。
除了嫽姐姐,还能相信谁?
这片地狱,只能靠嫽姐姐带我出去了。
解忧眼底噙满了泪水,模糊的视线之中只剩下了冯嫽模糊的轮廓,只见她点点头,颤然跪地,拜倒当下,“臣女解忧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强忍的泪水从脸颊边滑落,滴在冰凉的大殿地板上,碎成千片。
“奏乐!”刘彻长袖一挥,喜乐奏起,在他心里,盘算的是乌孙一时的安稳可以给他带来多少时日与匈奴继续战斗。
在翁归靡心底,却是解忧这样美好的女子,最终不是他的女人。
冯嫽将手中的秦琵琶递给了身边的其他侍女,亲手扶起了瑟瑟颤抖的解忧,低声道:“我们离开这里……”
离开……
解忧对上了冯嫽含笑的脸,刹那失神,会是真正的离开么?
冯嫽微微点头,似是给了她一个确定的答案,“公主请。”
解忧慌乱的心再次有些稍微的平静,她怔怔地看着大殿之外空荡荡的天际,茫茫然迈出步子,跟着乌孙使臣走出大殿,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走出皇城。
那些熟悉的喜乐不休,每一声都显得格外的刺耳,刺得解忧觉得莫名的害怕,若不是身边有冯嫽的搀扶,只怕她马上就能瘫软坐倒,抗拒这一世的悲剧。
“公主,请上车。”冯嫽环视了一眼迎亲队伍,忽地柔声一唤,解忧再次回过神来。
乌孙前来迎亲之人不过三百人,这迎亲马车倒也算得上精致,只是兽皮中微熏的味道扑面而来,才掀起车帘,解忧就觉得一阵莫名的反胃。
冯嫽注意到了解忧的难受,忽地松开了解忧,不忘细声道:“公主别怕,容嫽去去就回。”
解忧点点头,看着冯嫽走到皇城外的柳树下,折下两条柳枝,走了回来,递给了解忧,“若是觉得毛皮味道难闻,不若多嗅一嗅柳枝,至少这柳木的味道,比毛皮味道好闻多了。”
解忧红着眼眶定定看着冯嫽,再点了点头,将柳枝凑近鼻端,细细地闻了好几口,倒吸了一口气,终于踏上了马车,走入了车厢。
冯嫽紧跟着进了车厢,放下了车帘,伸手握住了解忧的手,正色道:“不必害怕,解忧。”说着,冯嫽轻轻给解忧拭去了眼角泪水,“他们迎亲带的人实在是太少,稍有变故,只怕也难护你我周全,这就是你跟我的转机。”
“变故?”解忧抓紧了冯嫽的手,不明白冯嫽话中的意思。
冯嫽微微一笑,不打算再说下去,“这一路上,我读了不少关于西域的书,当中有一个好玩的,你可想听?”
解忧点点头,“什么?”
冯嫽笑问道:“你可知道大漠之中最可怕的是什么?”
“沙暴。”解忧想了想回道。
冯嫽摇了摇头,笑道:“或许沙狼比沙暴更可怕。”
解忧表示不解,忽然车子一动,马车前行,解忧只觉得心口一紧,她知道这是迎亲队伍准备离开长安了。
冯嫽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离了玉门关,才算是离了大汉,放心,离了大汉,才能有你我离开地狱的机会。”说完,冯嫽将解忧膝上的柳条折了又折,折成了一个圈,放在了解忧的头上,“这一路上第一个要学会的便是习惯这股兽毛味儿,出了玉门关,可就再也没有柳条的味道了。”
解忧点点头,她知道嫽姐姐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嫽姐姐说了要带她离开这片地域,那她也要变得更坚强,若是连这兽毛味道都受不了,那大漠的风沙她又如何承受?
“还想听沙狼的故事么?”冯嫽瞧她红红的眼色终于消退了下去,又将话题拉了回来,“若是觉得倦了,可以小憩片刻,我安静陪你。”说完,坐在了解忧身边,拍了拍膝盖。
解忧倒在了冯嫽双膝之上,轻轻摇头,“嫽姐姐,你说故事,我听。”
冯嫽轻轻抚着解忧的鬓发,如同当初在彭城的宠溺,从十余岁起就喜欢这样温柔宠溺着解忧,早已成为了她习惯的一部分,“大漠风沙无情,大漠里的沙狼总是承受着死亡的考验。有两头狼在一次沙暴中与狼群失散了,在沙漠之中迷失了方向,本来以为这就是它们的宿命,却不想更可怕的是它们在饥肠辘辘之时又遭遇了大漠中同样饥肠辘辘的商旅。”
“人总是想活下来,他们将这两头沙狼当成了救命的食物,于是,围攻了这两头狼。”
解忧一惊,心不由得悬了起来,“然后呢?”
“然后,一头沙狼被捉到了。”冯嫽的声音沉了三分,“不是因为它跑不了,而是它故意让自己被抓到,让自己的同伴逃离死亡。”
解忧轻叹了一句,“可惜……”
“弱肉强食,本是天地法则。”冯嫽说得坦荡,突然话音一转,问向解忧,“你若是那只跑掉的沙狼,你会回来么?”
解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冯嫽涩然一笑,道:“那只跑掉的沙狼回来了,它拼尽全力地冲回来,只为狠狠地咬住被抓那只沙狼的喉咙。”
解忧大吃一惊,马上坐了起来,“为何它要如此?”
“跟你一样,商旅也不相信这样的结果,害怕被这只沙狼伤到,松开了那只被抓的沙狼。”冯嫽握住解忧的手,说得平静,“趁着商旅们的惊愕,两头沙狼拔腿就跑,消失在了商旅们的眼前,只留下一路沁入黄沙的猩红狼血。”
“那头狼还活着么?”解忧幽幽问道。
冯嫽微微一笑,“或许活着,也或许被黄沙掩埋了。只是,若是连死都不怕了,不论是生是死,这两只狼已经算是逃离了地狱,逃脱了被人宰割的命运。”灼灼的眸光从冯嫽眸中泛出,定定落在了解忧脸上,心底暗暗道,“也算是,永远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