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嫽……”
“解忧,别怕,好好休息。”冯嫽细声安慰了一句,对着铜镜好好整了整衣冠,手执旌节走到殿门口,将殿门打了开来。
莫烆万万没想到冯嫽会在这个时候出来,还是拿着旌节出来。
“冯嫽,你这是要做什么?”
冯嫽深吸了一口气,“今日宮乱未平,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说着,她定定看着莫烆,“莫将军,你可敢与我去朝堂上走一趟?”
莫烆恍然,三千守军只能一时恫吓住赤谷城,并不能真的对这些人下手,即便是今日莫烆带兵强闯后宫,方才混乱打斗之时,也留了一手,并没有真正要那五百人的性命。
乌孙如今正在与强大的匈奴交手,正值需要兵马之际,任何一个乌孙将士都不可以折损在赤谷城中。
这个道理不单莫烆很快就明白,那些平日里亲匈奴的臣子们自然也明白,而且匈奴人也说得明白,只要献上刘解忧的脑袋,便消弭这场战祸。如今解忧已产下王子,只要献上她的头颅便可以消弭一场战祸,对乌孙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翁归靡在前线想必也听过匈奴的这个无礼要求,他执意为解忧而战,战事又胶着那么多月,军心其实早已不稳,这个时候若是赤谷城再发生内乱,那么乌孙只有被匈奴吞并的下场。
现在放在解忧面前的就一个死字,对于冯嫽来说,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个死字真正落在解忧身上。
“你不要命了么?”莫烆厉吼一声,“方才你随我打进来之时,难道没看见那些老臣用着怎样的眼神看你?又或者说,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你们汉家来的人?你最好留在这里,我还可以保你……”
“我相信你可以保我不死,可是你真能保解忧不死么?”冯嫽一句话问出,莫烆竟不知如何回答。
“况且,这场战的战火,不仅仅在东境燃烧着,在这里,在赤谷城也一样燃烧着。”冯嫽持节定定看着莫烆,“解忧是从大汉来的公主,应该给乌孙带来的是和平与希望,如今她身子正虚,打不了这场战,便由我来为她打吧。”
“你这个疯女人!”莫烆咬牙骂了一句。
冯嫽却笑了,“莫将军若是害怕,就由嫽一人去吧。”说完,便迈步朝着王庭朝堂的方向走去。
“慢!”莫烆连声唤住冯嫽,“老子岂会被你这样一个小女人给比下去了!走!我就陪你走这一遭!谁敢动你,先问过我手中的弯刀!”
“烆,谢谢你。”
这是冯嫽第一次这样唤他,莫烆心头一暖,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来,他走到冯嫽身边,与冯嫽并肩,“冯嫽,走!今日谁怕,谁便是孙子!”
今日的赤谷城,虽然被莫烆动用兵符给暂时镇住了,可是依旧留在朝堂中的那些亲匈奴的大臣们根本不打算离开。当莫烆与冯嫽同时出现在朝堂上,大臣们便恶狠狠吼了起来。
“莫将军,你快些把左夫人放了!再惹怒匈奴人,只怕昆弥便回不来了!”
“如今匈奴势大,汉室衰微,乌孙不可为了一个汉女,得罪匈奴啊!”
“老臣听闻今日右夫人已诞下王子,她若肯为了乌孙牺牲,那更是我乌孙的好夫人!”
“莫将军,你今日实在是糊涂啊!”
冯嫽安静地听着这些人说话,忽地冷冷地发出一串笑声来。
“你这汉女,好大胆子,笑什么?朝堂也是你来的地方?”
冯嫽一扬手中的旌节,凛声道:“公主嫁入乌孙,不单单是乌孙的右夫人,更是大汉的使者,如今我有旌节在手,为何不能来此?”说完,冯嫽冰凉的眸子一一扫过那些亲匈奴的乌孙大臣,源自手上残留的淡淡血腥味沁入鼻中,她知道,这一战已经开战,无论如何,她必须为解忧赢下这一战!
第六章.舌战
“既然你自称汉使,敢问一句,这些年来大汉为我乌孙带来了什么?”一名老臣怒目瞪向冯嫽。
冯嫽先对这名老臣颔首一礼,最终挺直了腰杆,笑道:“两国相交,贵在平等互惠,既然大人问嫽大汉为乌孙带来了什么,那么嫽也反问大人一句,乌孙又为我大汉带来了什么?”
“这……”老臣哑口不知道如何回答。
另一名老臣连忙补充道,“若不是得匈奴庇佑,我乌孙岂有这些日子的太平?”
“哦?那嫽又问一句,昆弥今次率兵出征,又是与哪国交战?这个太平又是谁人亲手打破的?”冯嫽又一句反驳,驳得老臣连忙低下了头去。
“现下我乌孙与匈奴已经开战,还说这些作甚?唯今最重要的便是消弭这场战争,如今匈奴人说得这般清楚,只要交出右夫人,便可休战!若是右夫人真是为了乌孙好,就应该站出来,为乌孙牺牲!”
“对!就是这样!”
冯嫽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笑来,“我家公主牺牲了呢?若是匈奴还不退兵呢?”
“怎么会?分明就是昆弥太宠爱汉女,才会遭来……”
“大人此话,不妨让嫽换个比喻!”冯嫽不让这人再说下去,厉声喝止了他,“昆弥在自己的家里,吃了一道自己最喜欢吃的菜,结果遭来邻居的不满,于是告诉昆弥,你把这道菜吐出来,我便不放火烧你的家!”
“你……放肆!”
“真正放肆的是诸位大人吧?”冯嫽握紧了旌节,心底强压的愤怒已经到了一个极限,“敢问诸位大人,究竟吃的是乌孙的俸禄,还是匈奴的俸禄?”
“……”
“嫽再问诸位大人,可曾把昆弥当做乌孙的大王?”
“……”
“昆弥带领五万精兵与匈奴一战,为的仅仅只是我家公主么?”冯嫽嘴角噙起一丝嘲笑,“他是为了乌孙每个人的性命去打这场战!今日匈奴不喜右夫人,你们杀了她,那日后万一匈奴又看诸位中哪一个不顺眼,昆弥是不是也可以杀了你们,用来消弭一场战祸呢?”
“自家之事,岂容旁人置喙?乌孙之事,又岂能让匈奴左右?”冯嫽怒目扫视众人,手中的旌节因为愤怒而微微颤动,“方才嫽已经说了,两国相交,贵在平等互惠,若是诸位认为匈奴待你们这般便是惠,那我大汉从不干涉乌孙内政,岂不是大惠之事?”
“方才那位大人问嫽,大汉这些年来为乌孙带来了什么?嫽斗胆,请大人往四境走一走,又或者去夏都走走,问问乌孙百姓,这七年来,我家公主为乌孙子民带来了什么?”冯嫽暗暗咬牙,声音说得铿锵有力,“营包架构不妥,我汉家给百姓带来了新的架构之法,可保乌孙百姓遇到风雪不至于营包倾倒。牛羊所吃牧草,总看长生天是否降够甘霖,我汉家教会牧民如何保草肥畜,即便是遇到牧草不盛之季,也不会让牛羊减膘超过一成。乌孙贫家子弟难得良师授予知识,成年之后,多是彪悍莽撞的粗汉子,于是我家公主亲授贫家子弟经典,让他们懂礼仪,悟道理,日后定能成为乌孙栋梁之才……”略微一顿,冯嫽再一次环顾众人,“我大汉公主如此为乌孙付出,代表我大汉如此善待乌孙百姓,如今你们竟为了匈奴要献出一个尽心尽力为乌孙付出的女人,只怕我家公主身死之时,便是西域诸国笑乌孙怯懦寡恩之时!”
“匈奴敢欺凌乌孙,为何不敢欺凌我泱泱大汉?”冯嫽将目光移向了那些兀自有些不服气的乌孙武将,“那是因为我大汉前有七战七捷的卫大将军,后有仅率八百骁骑破敌千里的霍少将军!若要人敬你,你必要有让人可敬之处!乌孙若想在西域诸国中真正强大起来,就必须赢下这一战!所以,嫽大胆猜想,昆弥定是存了此等壮志,才倾尽一切与匈奴一战。”冯嫽说着,故作尊敬地对着东面捂心一拜,“公主常对嫽说,唯苦自己不是男儿身,否则此刻定与昆弥一同并肩守国,保乌孙上下太平。”
“冯嫽……”莫烆在一边听得热血沸腾,万万没想到这些话竟会从眼前这个纤纤瘦影口中说出,他缓缓走上前来,凛声道,“昆弥在前线杀敌保国,我们若是在后方杀昆弥家人,献与敌军,那我们还配做乌孙人么?我们与叛逆有何不同?”
声若洪钟,震得朝堂上下一阵鸦雀无声。
“可是……可是万一昆弥输了……”
“昆弥不会输!”莫烆打断了这名怯懦大臣的话。
冯嫽挺胸持节,笃定地道:“我大汉不会看着乌孙受人欺凌而无动于衷,我相信只要公主再修书一封,寄与我大汉天子,大汉援兵必定会来!”
“若是不来呢?”
“我可亲自持节前往东境,以使节身份再修书求援,若是大汉当真寡义,不顾乌孙死活,嫽,愿自戮阵前!”略微一顿,冯嫽又看向诸位大臣,“到时,诸位也可献上我家公主人头,消弭战祸!毕竟,是我大汉不义在先,昆弥日后怪罪下来,也不会责难诸位一心为国,才出此下策。”
“好!既然这位……”
“我叫冯嫽。”
“既然冯娘子如此说了,我等就信你一次!”
“嫽,先拜谢诸位了。”
冯嫽再次持节颔首,端然有礼,方才虽然出言不逊,可最后这一句,分明是给那些躁动的大臣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如此能说会道的汉家女子,怎能不让人心中暗赞?
莫烆忧心忡忡地看着冯嫽,“你真的要去东境?”
“言出必行,我汉家人说话,从不食言。”冯嫽点头一笑,又道,“只是临行,我还想去看看我家公主。”说完,冯嫽转身对着朝堂上的诸位大臣行了个礼,“嫽,先行告退,让我家公主修书一封请援大汉,准备妥当后,嫽,今日便赴东境。”
“好!”
目送冯嫽退出朝堂,莫烆快步追了过去,急声道:“沙场危机重重,不该是你一个女人去的地方!我……我陪你去!”
“虽然今日镇住了他们,可是左夫人势力不容小觑,你若不留在赤谷城坐镇,我是万万放心不下解忧的。”冯嫽坦然说着,忽地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莫烆,“这一战,不单单是为了救解忧的性命,还有乌孙的前程,莫烆,你可不可以暂时忘记我是个女人,只记得我是汉家的使臣。”
莫烆咬牙道:“你让我如何忘记?你明知道昆弥容不得你,你还敢一个人去他身边,你让我如何不担心你?”
冯嫽从容地笑了笑,“我是大汉使臣,昆弥不会对我下手,至少在这场战打赢之前,他不会对我下手。”
“那打赢之后呢?”莫烆忍不住问了一句。
冯嫽想了想,笑道:“你不会看我死的。”
莫烆心头又痛又暖,“你就是吃定了老子舍不得你!”
“将军待嫽的恩情,嫽自会回报。”冯嫽郑重地开了口,“待这场战争结束,嫽有一个问题要问将军。”
“你说!”
“尚不是时候。”
“你……”
“留些时间给嫽与公主聚聚可好?”
不知不觉间,冯嫽与莫烆已经走到了解忧殿外,冯嫽突然声音一柔问出这句话,让莫烆的心蓦地一阵揪痛。
“你去吧!”莫烆别过了脸去,忽地又转过了脸来,哑声道,“事事小心!”
“好!”
“你方才才说的,汉家人说话,从不食言,你就算要我护着,也要好好从东境活着回到赤谷城,我才能保护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