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你和我爸爸……是校友？”
“我们读的都是医大，他长我一级，毕业后师兄去第一线，我被迫子承父业。”
“那我爸年轻的时候帅吗？是不是特多女同学追他？”贺远征心里存疑很久，又说：“别告诉我爸……他从不跟我说以前的事情。”
迟长风眼角笑出褶子，若有所思，仿佛在回忆以前的事情。许久才说：“确实有女同学聊表爱意，但师兄正直，大学都不行男女关系。”
都是正常的答复，贺远征却觉得他有所隐瞒，毕竟当时医院那一幕对她的冲击太大，迟叔叔暗自帮了贺家这么多年却头一回路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除非有过命的恩情，但他为什么不说呢？
迟长风不说话的时候，浑身上下是斯文的气质，谦谦君子。和贺继仑书香门第的谦逊温婉有别，迟长风有一股戾气，仿佛是经商世家的化身，若将贺继仑比作白狐，那迟长风便是森林狼。
他知道师兄的女儿年少得志，从小像人精一样，什么都懂，却不说破。从进门那一刻开始便对自己警惕万分，生怕贺继仑被拐走的眼神一直伴随左右。贺远征是聪明人，一开始就先发制人拿医院的事情闻讯，恐怕多少对二人关系有猜疑。
迟长风决定像个正常的长辈，先转移她的注意。
毕竟，依师兄的性子，不是照顾人的性格，父女关系生分连他一个外人都瞧出来了。
贺继仑忙完端出四菜一汤，鲜禽蔬菜一应俱全，中医讲究秋冬进补，他还特意学习了炖老鸭汤，滋阴暖胃。贺远征和迟长风还在一问一答，小孩儿表情也不那么拘谨了，自打工作以来她的处事能力成熟不少，一扫以前阴骘沉闷的性格。
离婚前贺继仑可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连煲饭要放多少水才能不变成粥他都一无所知，贺远征跟他过了不少苦日子，自己的厨艺一点一点磨练起来，不时才能给瘦弱的女儿加餐。
有几回同事来家里，看到骨瘦如柴的贺远征蹲着看电视，女同事心疼，说：“贺医生，别光顾着治病救人啦，女儿都快营养不良了，比同龄孩子个头矮，瘦上几圈呢。”贺继仑这才意识到女儿生长失衡，买了几箱纯牛奶屯着。可贺远征脾胃虚弱，喝奶吐奶，完全无法吸收。迟长风当时问起小征的情况，贺继仑多说了两句，隔天就有营养专家的方子过来了。
迟长风是看着女儿长大，然而贺远征浑然不知。现在她也长大了，一顿饭的契机，正好可以让二人认识认识。
席间贺远征和迟长风聊得挺投缘，骨子里迟长风还是孩子脾性，加上贺远征人小鬼大的，还有不少共同点。迟长风给她讲游历世界的故事，贺远征听得饭在嘴里都忘了嚼，徒留贺继仑一人在旁边照顾老小两人，满桌盛宴一筷子未动。
“好好吃饭。”贺继仑仅此一句，老小两人立马打住，老实吃饭喝汤。他没想到迟长风也如此听话，在心里懊悔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点。
“老爹真凶。”
贺继仑去洗碗的时候，听到小征在耳后碎碎念。迟长风没有附和，毕竟是长辈，师兄的女儿轮不到他管教，也只好无奈笑笑。学生时代起贺继仑便是如此一丝不苟，凡事上纲上线，不懂变通得令人无语。如今爱使歪门邪道的人多了，他一身正气的不可爱反而令人怀念。
贺远征在客厅吃水果，迟长风走到逼仄的厨房，两人不知说什么。而后是迟长风接了个电话，和父女两人匆匆道别。
“老爹，迟叔叔真是个好人。”她走到厨房门口，咬下一大口苹果。
贺继仑哼声附和，一次见面就让女儿心底的天平倒向迟长风，养女不孝啊。
“不过老爹，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贺继仑洗着的碗，啪嗒一声掉在水槽里。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呵。
回去上班，贺远征的脸依旧和猴子屁股不相上下，同事看到她都难掩笑意，莫郁敏递了一瓶调节雌激素的丸子给她，聊表歉意。
贺远征拿着像烫手山芋，立马抛了回去。
蒋言灵路过看到这一幕，勾出不易察觉地笑。
“远征，连老师让你去取个东西，地址他留在桌上了。”蒋言灵朝她隔空喊话。
她叫我什么？贺远征站得挺拔，像《彭彭和丁满》里直立的猫鼬，蒋言灵向来对她直呼其名，远征二字是着实的厚爱了。
连实川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贺远征按照地址过去才发现是他家里。那一片都是有点历史的民楼，市井气息浓郁，很难想象艺术家住在这么接地气的地方，不是摩天大楼也该是四合院之类的。举目皆是比邻的七层小楼，外墙已经脱漆，还有斑驳的水泥□□。
寻着地址找去，结果也没有惊喜。位置在一楼，前庭有个小院落布置得很别致，精致的廊庭一看就不是出自狂野派摄影师之手，两个小藤架颇有旧时油画里的气息。贺远征在对讲机自报来头，里面传来老太太的声音。不一会儿门打开，也是慈祥和善的老人站在她面前，身前的围裙沾染得五颜六色，有的颜色已风干硬化，是颜料。
“阿姨您好，我是连老师的助理，过来拿画册。”
“你是小梅吧？稍等，先进来喝口茶吧。”
“不是……不用了，我在这里……”
“我这是肯定句。”老太太的语气不容置喙。
看来不是所有老人都慈眉善目的，贺远征叹气，硬着头皮跟进去。
别致的二居室，看得出里面一间是老人的房间，一间应该是孩子的房间，墙上的颜料画和童话书里蹦出来似的，房间里堆满布偶，真是个幸福的小孩。老太太干咳一声，贺远征即刻收回东张西望的视线。
“小梅，你先坐着。”
“阿姨……我……”
老太太回头，两道视线宛若利剑。
贺远征想到高中时人人喊打的年级主任。
“我不叫小梅。”
老太太权当没听见，煮水泡茶。
礼数尽致，无可挑剔。贺远征摸不透这个极富个性的老人，坐在沙发上端端正正不敢造次。房间里多摆的是油画，偶尔几幅裱得齐整，可大多数是交叠在一起。屋里乍看富有艺术感，桌布窗帘典雅复古，窗外藤椅，加上风中摇曳的大朵红花，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老太太身上的围裙颜料密布了。
桌上摆着一本画集，美院当代作品集——油画。贺远征记性不错，封面其中一副就摆在入口转角。
“您是Y大的教授？”贺远征一根筋，脱口而出，“我是隔壁学校毕业的，看过您的画展。”
“小川的助理至少还有个有脑子的。”
老太太出言不逊，不知褒贬。
“尝尝这个茶吧，天气也冷了。”
贺远征毕恭毕敬接过，小啜一口。是花茶，花香的甜腻犹如绽放在唇舌间，沁人心脾。
能泡出一手好茶的老人，怎么脾气这么冲呢？
“小川是让你回来拿画册的吧？”
“是……”
门口传来钥匙的转动声，然后是奶声奶气的问候：“奶奶，我回来了！”
两人的视线寻声而去，老太太放下茶杯帮她脱书包，一家人其乐融融，贺远征站在原地无不尴尬。
小姑娘犹豫地看着她，“姐姐好。”
贺远征抽着嘴角，也说不出一个“好”字。她没有弟弟妹妹，也没有和小孩子接触的经验，成长的环境一向她都是最小的，所以对于和孩子相处依旧不知所措。
小家伙警惕地看着她，不会是又在想后妈什么的吧？老太太递给她一本画册，眼神有逐客的意味，被送到门口时老太太还多嘴一句：“小川的缘故，这孩子没见过什么生人。希望你也不要说出去，这是助理的职责。”
“我什么都不知道。”贺远征对天发誓。
真是奇怪的一家子，她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将画册放到桌上，书页露出一角白色，贺远征抽出来一看，发现是已经褪色的两人合照。一个是年轻时候的连实川，大概二十出头，旁边的女子笑得一脸灿然，眉目很熟悉。两人勾肩搭臂站得亲昵，身后是贺远征大学里的标志建筑物，一个巨型的古钟。
办公室来人了，她赶紧把照片抽出来放到口袋。应该是无意中掖进书页内的，社内气氛平静无波，但最不缺的就是大新闻。那人走出去后她才敢把照片再拿出来，连实川不在工作室里，放哪儿都不安全，她只好将照片塞进钱夹里，择日归还。
文钊来了一趟杂志社，从进门那会儿直奔楼上。贺远征还是在过道里遇到她的，后面跟着晃晃悠悠的莫郁敏。
“《1984》的主编最近三天两头往社里跑，看来是出事了。”莫郁民靠在玻璃门边，两人一齐目送她呼啸而去的背影。
“我最近没见过她呀？”
“你这几天，不是蒋老板鞍前马后陪你去看病，就是你鞍前马后帮连实川跑腿，工作时间哪儿还见过你？”
“出什么事儿了？”
“我听别人说，是《1984》要换血，文钊可能职位不保。”
“文钊？不可能吧，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贺远征压低声音说。
“是，听说是海外回来的媒体人接替，《1984》走下坡路，高层要出手了，”莫郁敏顿了一下，晃贺远征的肩，“你知不知道那个人以前在我们社工作过？”
“我才来多久……”
“《风度》也是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后来跟蒋言灵闹得不欢而散，出国了……哎，忘了你是老蒋的人。”“等等，你说的……不会是……”贺远征刚要说，莫郁敏抢白：“冬箐啊。”
?
☆、第 20 章
? 风声走漏得很快，不出一周文钊退社的消息人尽皆知，只不过还未被外界所知。都说新来的主编要大刀阔斧改革，《1984》在文钊手下算是糟蹋了。
贺远征的吃惊不比任何人低，基本混到主编位置都算阔绰，肩负了全社人的使命，工作若仅仅是图个兴趣，难以为继。特别是，主编算是一个杂志社的门面，若是随随便便就能开除的，影响力未必太低。
这两天贺远征不时会留意蒋言灵，眼神多瞟了几眼，对方有感知也视若无睹的样子。起因是她和文钊是朋友，文钊来过社里几回，猜想也是因为辞职的事情而来。
可蒋言灵过得云淡风轻的，丝毫没有破绽，甚至让贺远征怀疑主管之间的人情就这么凉薄？难道都是职场上的客套话？
最近变天，狂风刮得肆无忌惮。贺远征从地铁赶到风度的大楼，路上还被报纸塑料袋吹到脸上，揪下来的时候绿灯转红，无奈地成为下一趟过马路的人群。和初来时一样，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路边，蒋言灵从车上下来，身上穿的是价值不菲的外套，贺远征在画报上见过。
偶有几次见她开车来，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司机接送。贺远征的八卦因子被激活，偏头往车里看了一眼，哟，还是个熟面孔。驾驶座坐着冼澄海，他的身份已然是蒋言灵口中的“哥”。
兄妹之间的接送无可厚非吧？
红灯变绿，贺远征刚踏一步，又是一张报纸打在脸上。
哎哟我去！她火冒三丈揭下来，娱乐版块，侧栏的新闻：“《1984》主编主动辞职，理想是当老板娘。”
什么玩意儿！当老板娘？报纸是当地有名的晨报，不想是三无报纸出品的小道消息。新闻大略说明新晋主编的来历，但姓名没有披露，还有文钊投身美食界的构想，却对她离职的原因一笔带过，新主编的描述也是三言两语。
“抱歉同学，报纸能还给我了吗？”身边响起男人的声音。
“给你，拿稳喽，少扇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