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城外的营中,顾流觞将刚送来的战报拆开,看完之后,稍稍勾了勾唇角:“我们也得抓紧了。”
她命人请来吴朔。
“吴校尉不是要请战么?现在该你去点那引燃民怨的最后一把火了。”
吴朔一听,顿时振奋起来。“末将愚钝,请军师赐教,这火应该要怎么点?”
顾流觞摊开地图,指着城西一条小河,“此处是河道,据探子回报,每日午时换防之时,守卫最为疏漏。你带着一小队人马,从这里潜进城去。”
“这倒不难,只是进去后呢?”
“进去之后,你就点燃这个白色信号烟。”顾流觞拿出两管信号烟,“看到信号,我们潜伏在城中各处的内应就会开始散布消息,假称官府要开仓放粮了。这时你们迅速到粮仓四周埋伏下,等到时机成熟时,就给它放一把火。”
吴朔仔细听完,问:“就这样而已?”
“就是这些了。”顾流觞拿出另一管信号烟递给他,“我率大军在城外等待,如若情况有变,还请吴校尉先行自保,再点燃这黄色信号烟,大军即刻就会强行攻城。”
吴朔接过,神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领命出去了。
顾流觞心知他恐怕误会了什么,而自己确实只是觉得,若是折了这样一个人才有些可惜罢了。
“冷彻,传令全军集合,列队待命,准备攻城。”
冷彻应了一声,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顾流觞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这宛城总兵贪赃枉法,残害百姓,天理难容。”
她顿了顿,又道:“更何况,顾家是顾家,我是我。父亲常教导我,人做事要听从自己的心,我如今便就是在依照自己的心来行事,有什么不对吗?你若觉得为难,大可去找三哥,或者直接回京去告发我这个不孝女。”
冷彻沉默了一阵。“我只是担心小姐你一时意气用事,既然已经想清楚了就好。冷彻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卫,不懂什么是忠与逆,对与错,只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保护小姐周全,仅此而已。”
说完,他拱了拱手,径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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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以后,一切按计划进行,宛城南部的粮仓门口发生了一场骚动。
情绪激愤的民众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粮仓守卫纷纷聚集在门前镇压闹事的人,却不想在粮仓后方悄然燃起了大火。
在这种情况下,粮食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所以守卫队长也顾不上前方的动乱了,连忙下令救火。
等到一袋袋被抢救出来的粮食堆在门口,雪白的米粒散落在地,比方才鲜红的火焰更加刺眼,也更加煽动了民众心头的怒火。
“不是说没有粮了吗?那这些都是什么!”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有一个人说话之后,瞬间群情激愤:“这些狗东西,自己好吃好喝,却让我们在那里挨饿!”
愤怒的百姓们想到城外施粥的安乐军,纷纷怒喊道:“朝廷不给粮,安乐军给!开城门,迎安乐军!”
“开城门,迎安乐军!”
一传十,十传百,激愤的喊声不断的响起,原本应该镇压他们的守军的情绪也变得松动,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反戈加入了□□的队伍中。
“来人!快把这些暴民都给我下大狱!”作恶多端的总兵闻讯骑着高头大马赶来,只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愤怒的民众拉下了马,用绳子捆了个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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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留城内,刚刚结束一场恶战。
沈离央坐在案前清点着伤亡情况,忽而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宛城那边怎么样了……”
一旁的锦绣忍不住笑她:“将军前几日不是淡定得很么,怎么这才拿下留城,就又惦记起宛城了。”
“我到底不太放心。”因为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战役,触目惊心的生与死,让沈离央不禁担心起自己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
攻打宛城的难度是不大,但顾流觞毫无实战经验,要是太拘于纸上谈兵,阴沟里翻船也不是没可能的。
越想越心惊,沈离央倏的站起身,道:“锦绣,这边的善后事宜就交给你办了。”
“可是那边并没有求援啊?”锦绣故作伤心的叹了口气,“将军对我怎么就没有这么上心呢?”
“什么话,我有好事哪回不是先想到你?”
“是是是。”锦绣接过她手上的文书卷宗,没好气的说,“有麻烦事就先想到我。”
留城要紧,所以不能抽调走太多兵力。
沈离央带着数千精兵赶在路上时,才发觉自己做了多么反常的事。
身为一军主帅,竟然撇下一座筹谋已久刚刚打下的重镇,连甲衣上的血迹都没洗掉,就巴巴的跑什么宛城来。
想到刚才锦绣开玩笑说的话,她的眸色又不禁沉了沉。
也许……也许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个聪明人,而自己不希望聪明人死得太早罢了吧。
等来到城外,看到安营扎寨过的痕迹,却全无两军厮杀过的样子,沈离央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风声呼啸,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
沈离央勒马停下,低声问左右:“看看,城门上挂着的是谁的军旗?”
“好像……好像是我们安乐军的旗帜!”
“确实是!”
沈离央眯了眯眼,在安乐军的军旗旁辨认出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墨蓝色军旗。
军旗之下,大开的城门旁,衣袂飘飘的军师手捧着城主印信,丹唇轻挑,皓齿微张。
“我为将军取了宛城,将军当日说的倒履相迎,还作不作得数?”
☆、谈诗
顺道稍作修整,布兵完毕后,沈离央一行又回到了留城。
锦绣也不是第一次处理善后事宜,将所有的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只不过有些事还是要等沈离央自行裁定。
“这是此次论功行赏的名单,将军过目一下吧,看看有没有不妥的或者漏的。”
“那刘氏兄弟,要给他们记个头功。”几日之内连下两城,沈离央也是心情大好。
“这是一定不会忘的。”锦绣又道:“现下还空了许多职位,将军是否有意在这些人里提拔一些?旁的还好,只这个巡城校尉是要紧的。”
“正是因为要紧,才不能随便。”沈离央沉吟,“这个职,还是先让人兼着,再慢慢看吧。”
“好的。”锦绣又拿出一叠图纸,“营房的布置,还是按原来的,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你安排的自然是好的。”
“你旁边的屋子,还是照旧空出来吧?”
沈离央想也没想,就答道:“嗯。”
从锦绣开始跟着沈离央开始,就知道她旁边的屋子是一定要空着的。
本来以为她是替什么人留着的,但这些年也一直这样没人去住。她本来就有点好洁,不喜与人太过接近,所以也没人多想什么。
过了两天,临近新年,为了洗刷一下城内战后有些沉闷的气氛,沈离央便下令补办了一场庆功酒。
酒会办得轻松而随意,除了一些高级的将领参加外,普通士兵也可在帐外自行取用酒食。
这些士兵平时很少有这样不加拘束的时刻,在地上点着篝火,围在一起饮酒唱歌,划拳作乐,整个军营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顾流觞毕竟是闺阁长大的官家小姐出身,不比沈离央终日和部下打成一片,对这种场合自然是避之不及。
沈离央见她不至,还特意让人送了些饭菜过来。顾流觞也没什么胃口,也无心读书,就早早的睡下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被外面的喧哗笑闹声吵得无法入眠,索性披衣起床。
今晚的夜色极好,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点点,微凉的风从远处吹来,带起一片沙沙的松声。
顾流觞独自漫无目的的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营后无人处。
倚在树旁静静的吹了一会儿风,望见那边的篝火暗下,想是酒会快散了。顾流觞站了起来,打算慢慢走回去,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不由的走近细听,却是在念诗:“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
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这声音虽然带了点酒后的恍惚,但也不会陌生。
“将军真是好兴致。”顾流觞静静听完,从树后走出。她知道凭那人的耳力,应该早就发现了自己,索性不躲不避。
“哦,是军师啊。”沈离央脸上带着点酒意上头的薄红,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酒坛,“要来点吗?”
顾流觞平素见惯了她严谨的样子,此时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潇洒率性。
“不了,我不擅饮。”
“取名流觞,却不擅饮,岂不可惜?”沈离央亮晶晶的眼里闪烁着笑意,看来的确是喝了不少,一别于往日的客气,与她开起了玩笑。
“其实也不是不能饮,只是觉得酒这种东西,还是少沾为好。”顾流觞的语气不咸不淡,“我以为将军如此豪气干云,应是喜欢'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再不然也是“塞上燕脂凝夜紫”这样的,未想却是如此凄婉的调子,令人听了心有戚戚焉。”
“很应景,不是么?”沈离央的神情变得落寞,“说起来,这首词,还是一个故人教给我的。”
“故人?那这个人对将军来说,一定很重要了。”
沈离央沉默了很久,久到顾流觞有些后悔自己的问话,对于她那种南征北战,生死一线的人来说,故人这个词,的确可以有太多不好的联想。
“军师,你有家么?”
顾流觞点头,“有。”
“真好。”沈离央叹了一声,“我是个孤儿,出生时正值饥荒那几年。义兄说当年在河边捡到我时,脸都已经变青了,他把自己都没舍得吃的半个馒头掺水喂我吃下,才捡回了一条命。”
从前只听说安乐王崔广胜与义妹感情深厚胜似亲兄妹,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后来年纪大了点,我就跟着义兄四处找活计谋生。可是小孩子没力气,又能做什么呢?无非是些偷鸡摸狗的事情罢了。做这种事,被发现时总是免不了一顿打的。”
顾流觞不语,只是专注的听着。她知道自己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倾听。
“最惨的一次,是去偷官府运的粮被发现了,义兄护着我,自己却被他们打得半死,回来咳了一晚上的血。”沈离央的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那天的夜也是这么黑,我背着他到处找大夫,可是我们没有钱,跪下来求人家都不愿意医。就只能继续那么走着,现在一闭上眼,我都能回忆起那种绝望的感觉。”
“都过去了。”顾流觞不知道能说什么,生平头一次觉得安慰实在是太过苍白无力的东西。
她从小生活环境优渥,没有吃过苦,难免把世界想得太过简单,听到如此黑暗的现实一时难以接受。更让她心里不是滋味的,是骄傲得耀眼的沈离央,竟然也有这样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