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虚软无力,身心逐然远飘,唐昕萏变得听不见也看不见,似乎早已置身事外,以至连那股痛意她也不知是何时消去的。
唐昕萏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却是听见有人说:“是属下来晚,请主上赐罪。”
终于……来了。
唐昕萏早就知道龙衍叛变。
之所以早前便能发现龙衍行径异样,便是因着楼内几处机关的设置。旁人看的是她和知世先生如外人并不深交,但私下,她与知世先生却是有长幼之分,楼内机关许多都是照着知世先生布图而制,唐昕萏自然不会怀疑到知世先生身上。而这攻破不了的三处,是未曾告诉龙衍破解之法的三个地方。再听他细讲,唐昕萏能轻易想到龙衍是内应的事实。
前来的救兵不多,却是骑□□兵,能耐全不在龙衍之下,拿下洪都府众弟子无需多费功夫。不过一会,洪都府内外血流一片。他们是唐昕萏的部下,也隶属唐湖陆的暗卫门,平日暗中贴护唐湖陆,为唐湖陆所管,不是重大事发唐昕萏不能任意调动。
这些人都是唐湖陆的贴身亲信,唐昕萏本也不得身份,唐湖陆却执意给她最好的。
说来,也是一段往事。唐昕萏的母亲还不曾嫁与玉衡宫宫主时,曾与风流成性的唐湖陆有一段恩怨。本就看不惯唐湖陆,不想后来出了酒后闹剧,之后对唐湖陆扬言娶她过门一事大为恼气,干脆归隐山中、不再问世。等唐昕萏生下,她母亲嫁了被爱慕许久的人。
被人弃而不顾,唐昕萏那时才三岁,往后的日子一直被山中的师父收养,直至师父逝世而离。但唐昕萏对唐湖陆并不陌生,她从记事之起,便能时隔月载见唐湖陆一回,且她如今一切亦为唐湖陆有意安排。亦如,唐湖陆把多年私获的款务全数转到她名下,纵容她无度挥霍。
唐湖陆对她好,是弥补是疼爱,但却不愿给她光明正大的身份,唐昕萏知道的,他终究是更疼心母亲,不愿人名誉扫地。
……
唐昕萏吃力地睁开眼睛,想说话,尚未来及出声,一口稠血吐了出来。跪在地上的人见状,赶紧说:“主上满身是伤,万万不得动怒,属下自知有罪,等主上伤好,定会前去谢罪,如今当务之急,是先派人护送您回楼内。”
“府内……”唐昕萏知道自己活不长久,轻轻罢手示意无需多此一举,气若游丝,“带我、进去……”
醒来后提的第一件事、想的第一个人,唐昕萏还不曾有知,廉婺竟是她心里最最惦记的。
那人不答应:“主上伤势过重,还是赶紧回楼,叫来大夫疗伤。”
“不许……违令,我、我要……进去……她还、在里面……”若不是气虚,唐昕萏此刻的样子应该会笃定许多。
唐昕萏少有这样命令,那人拗不过唐昕萏,但也不肯妥协:“主上想找何人,属下将她带来便是……”
“不,我要亲、自……找。”不知为何如此执着于亲身找到廉婺,唐昕萏话中不容有违,恍惚的神色逐而有几许清明,却又是一口血从嘴里吐出。
“主上伤势不能再多耽搁,务必马上送回楼内治疗,不然丞相那边要是问起,属下将难辞其咎,”见得此况,那人也固执起来,“若主上来日责怪,属下全数承担,如此,先得罪了。”不顾唐昕萏反对,他轻轻将浑身是血的人从地上抱起。
便是挣不过他,唐昕萏的焦急之色才会叫人一览无遗,揪紧了对方的袖子,抵住涌上喉腔的腥味,于廉婺此刻的处境,她并不为自己感到难过:“……无、用的。我自治已经、命不久矣,无需再、再多费心力了,你且……且带我进去,还要救苏……”儿……
☆、第 44 章
那人虽有动摇,但仍旧不肯让步,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有人打破这份凝重。
“大人,属下在里面找到——”有来告信的属下,但见着两人气氛胶着,话一时噎在喉腔,明明是个大消息,此刻也不知该说不说了。
那人向他打眼色,属下也正打算知趣地退下,不料唐昕萏这边喊住了他。
“是……她……”唐昕萏剧烈咳嗽着,试图挣开那人,话里显得焦急,“快、快带我去……”
“主上。”终究拗不过唐昕萏,那人话里尽是无奈可何。
“快……咳咳……”
只要唐昕萏有心,便是如何也再劝服不了她。那人心中最是知道,如今也只得低低叹息一声,一狠心,咬牙带了唐昕萏进去。
唐昕萏不是第一回来洪都府,却是头一次觉得这里如此之大。属下领着一路前去,在回廊里却好似绕了很久,唐昕被绕得萏昏昏沉沉,迷糊想要睡去。
“主上,主上。”
声音盘旋头顶,有人在唤她,觉得吵闹,唐昕萏还是吃劲撑开眼,声音轻飘声着问:“还……还,有多、远?”
“快到了,快到了。”就怕唐昕萏会在半路挨不住,带路的人忍不住擦了擦额上虚汗,心里更不住念着能再生出两条腿来。
唐昕萏不再应声,存留最后的气息,安静躺在人怀里,静然地如同了无生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沉中又被人闹醒了,但这回唐昕萏终于等到愿意听的话,才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终于到了。
众人围在台下,却是平日练训叫他们默言而待一样,屋内寂静无声。待他们进屋的一刻,屋内的人自觉退开一边。
怀抱唐昕萏的那人撇了撇头,聚众的人都退了出去。
实在难在洪都府内见到如此堂皇富丽的地方,鎏金玉璧宝石珠光,处处的蘼华侈奢反而叫中央高台上的熏蒸木桶更显突兀。木桶边沿由锁链牢扣,廉婺的脖颈手腕亦是被三指宽的玄铁卡住,玄铁被四周玉石柱扯紧,她盘坐桶里动弹不得。
只见廉婺紧闭双眼,气息渐尽,口鼻中的黑血叫本是惨白脸色更加难看。或是想不到有人会在洪都府内受这样遇待,先前时候暗卫门众人并不敢上前动作。
那人随后将唐昕萏抱上高台,唐昕萏才真切看清廉婺的脸,心中难言紧揪,她嘶哑咐言同人道:“快……快,找钥匙……解开……她。”
“那主上……”担怕将唐昕萏一人留在这里会出意外,那人觉得此举不妥。
“去……”
那人迟疑不走。
“去啊……”唐昕萏只得再次催促,话音飘软如羽,但落入他人耳里或许觉得打扰,廉婺闻声竟然缓缓睁开眼睛。
似乎不知此刻身处何处,廉婺目光滞而木然,一时并未留意到跟前的唐昕萏,于是淡漠神情里不见任何喜怒。
唐昕萏见不惯廉婺这样,难过也好、痛恨也罢,廉婺总是那样奕奕神采会说能言,而不是如今这冷淡的模样——不怒不恨不悲不争。
唐昕萏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却是忍到了全部人退下,才轻轻地,怕会唐突一般,断续地说着:“童子可、还好……痛不痛……”
其实,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心中有愧,廉婺不应她时,唐昕萏竟会感觉极度的难堪。唐昕萏心中无底,默言下来,周遭一片让人心慌的宁静。
突然,廉婺挣扎了一下,却叫锁链勒紧脖子,似乎是扯到伤处,她低低呜咽一声,不敢再动。
样子何止是可怜,唐昕萏看在眼里,又何止是满满的疼心。
难荒之地最落魄的时候,廉婺仍旧是骄傲的人,如今……如今却落得这个田地。
都是她的错。
千言万语一时全堵在心,想说又不知从何而起,这种无能之感才最最可悲。
“我……我会救童子出去……”许久,唐昕萏才慢慢道,她就趴伏在木桶边沿,想要抬手,但使不出半分的气力,不愿叫人看到自己难堪样子,唐昕萏弯弯唇角,却因满嘴带血,也不好看,“所以,所以……童子圆了我的愿望可好,救……奉、黎苏……”
廉婺眼睛眨巴了一下,缓缓移到她身上。唐昕萏却是看清楚她眼中透出的恼意,为廉婺的怨怼感到满心怅然,此时其实也已经无需再多顾虑,但唐昕萏忍不住作解释,渴求博得廉婺最后的悯惜:“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姊妹……母亲临终托、我……我亦是她如今在世、的唯一亲人,如……何都要、顾好她。”
“这一路、多有得罪、童子之处,怪……我、救人心切,”张启间,血顺着唇齿粘稠滴下,浑身痛意早已不再,软绵得近似无力,唐昕萏倚着木桶,断断续续,“我也知、是我私心太重,不仅……扰了童子、还害童子落到、如此境地,如今以死谢罪,童子是否能……原谅我。”
没等来廉婺的释怀,反倒是见人皱了皱眉,廉婺仍旧沉默着。
所以,最后一刻,廉婺并不肯原谅她。
……终究不肯。唐昕萏难掩心中酸涩,更是止不住盈眶泪水,倏地想起廉婺先前随口而出的那句喜欢,再早时候她也许不做深探,然而此刻竟似有雀喜之意,心头又如针扎,但也就此作罢,唐昕萏撑着最后一点气,一字一顿:“今生……能见的童子之面,属我三生之幸……”
不知是因眼泪还是那句话,廉婺有所动容,眼角有泪珠滚落,她手腕挣动着企图挣脱束缚,扣紧的铁锁随之发出哗啦的响声,唐昕萏却再也注意不到了。
如旧温和的面容唐昕萏此刻挽不起一点笑意,她累了,太累了,于是沉沉合上眼帘,身子轻软虚弱滑倒地上,身后有人喊她:“主上!”
来人只恨自己晚来,眼睁看唐昕萏倒在自己眼前:“主上!”悲鸣划破厅堂,传到屋外,淹没在遥遥细雨中。
雨沥沥下着,好像比刚才大了。
……
☆、第 45 章
四月将末,花落莺飞,草长叶密,又是一年春夏时节。这个时节清爽宜人,比春夏更有生气的是和睦欢喜的景象,处处睦语笑言,出城野游的人不绝络绎。
城外,林边,小道,人稀。
“身子还需要精心调养,你可不得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女子话音温软清浅,听入耳里,叫人十分喜欢。
“这话再说呀,我只怕耳里要长茧了,”悠缓话里俏皮而不显俏皮,那人难得笑意诚挚,年纪稍幼些许,“我心里有数,你也别劝我了。”
闻言,对方婉婉摇头:“就知道怎么说,你也不肯听。”
“哪里的话,我明明放在心里了,”那人又说,“是怪呆在屋里的日子太久,我若再不出来走走,怕要闷得紧了。”
“你啊。”对方轻轻罢首,似是无奈。
“说来该担心的人,更应是你吧,”女子步子顿下,看着她,面色常惯,话中带忧,“你先来总是镇静自若的,自打我醒来,你却整日都这样淡淡愁绪。”
闻言,对方稍做一顿,随而笑言:“我自己倒不曾有觉。”
“于你所作所为,我不是以为,”那人面眸未变,话音沉和而悠然,“我不及你心思细腻,但也不是不懂察色观变,好歹也是一宫宫主,内外时局皆有听探,你不该如此低估我,姐姐。”
唐昕萏被人说破也不多有去颜,她说:“你既心知,便不该深究的。”
“便是身于局外,我也会难免好奇,”奉黎苏答道,“你向来不管江湖之事的,突然在年内时间里把门派格局重新洗牌,这该如何解释?你如此大动肝火,难道不是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