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内的火光在干涩的眼眸中跳动了好几下,他艰难地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前一片火光氤氲成一片刺眼的金色,只叫酸涩的眼皮再也挣不开。
“砰——”
一个大活人忽然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来,远清被吓了一跳,蹲下身不住地唤着他的名字:“阿九?阿九!”
“别担心——”阿九勉强睁开眼,望见了眼前一脸焦急的人,抿了抿干裂的唇,哑声道,“我就睡一会,一会就好了。”
他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两天。
眼见他烧得越来越迷糊,远清急坏了。
这日冰消雪融,长街上人声鼎沸,济民堂也是一片喧哗。
“大夫行行好!求求你了!先去看看我哥哥吧!”瘦弱的少年穿着单薄的衣裳,趴附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捣药一般不住地磕头。磕头声在大堂里清晰可闻,远清的前额早已血肉模糊,甚至有新鲜温热的血液不断地渗出,沿着他小巧俊秀的五官上爬行,缓缓地滴落在地上。
“求求您了大夫!他已经烧了整整两夜了——”
“求您先去看看我哥哥吧!钱我一定想办法!”
“来世我做牛做马一定报答您!”
“您去看看他吧——”
“对不起了孩子,老夫不是神仙,没有钱真的不好出诊。”这样的事情每天都有,须发皆白的张大夫眼神都没有斜一下,一心一意地捣着手下的新鲜药Cao。
怎么办?被扫地出门的远清茫然地站在大街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病来如山倒,阿九已经不省人事两天了。
第一天的时候,眼见阿九没有醒来,远清心里就慌得不行。他顶着呼啸寒风,挨家挨户地求那些大夫却一直被拒之门外。最后实在无法,只能去城外的寒山寺里给阿九求了一枚据说十分灵验的平安符,符箓上是看不懂的文字,想是什么驱邪避讳的咒文。为了向满天神佛显示诚意,他还将自己的一缕枯燥得发黄的头发塞了进去,只求阿九能够早日醒来。
那天寺庙内松涛阵阵,钟声悠远,撞钟的胖和尚睁着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
“施主。”生得一副珠圆玉润模样的和尚轻声唤他,止住了他虚浮的脚步,“施主,贪嗔痴恨皆是浮云,还望施主不要被尘世情仇所蒙蔽,徒造杀孽。”
杀孽?远清手里揣着平安符,心下哂笑,近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闻言踉跄了好几步的人险些笑出声来。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若是施主执迷不悟,诸般业障最终还将被红莲业火焚烧殆尽。”最后那个和尚叹了口气,如是说。
什么意思?是说他以后会被火烧死吗?万念俱灰的远清没有心情去深思和尚不着头脑的话。
之后很久远清才幡然醒悟,慈悲的僧人那会是在衷心地告诫他。然而他明白的时候,僧人一语成谶,难料世事早已无可回首。
阿九昏迷不醒,若是再这样烧下去,他是真的害怕,也真的恨——恨那些袖手旁观的人。只要谁,无论是谁,哪怕软下心肠,对他伸出一下手,就一下就行。他一无所有,只有阿九这么一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人,只要能救回阿九的命,他什么都愿意做,真的什么都愿意。
哪怕是杀孽,为了阿九的命,杀孽又有何妨?但是杀了那些大夫,阿九能好起来吗?他不但不会杀了那些冷漠的人,还必须三拜九叩地求着他们,只要他们愿意救救阿九。
钱,只要有钱就行,阿九就能好起来了,远清懵懵懂懂地想。
月夜,夜黑风高。
“大哥,这小子行不行啊?”老三瞥了浅滩上的单薄少年一眼,拎着灯笼,贼眉鼠眼地凑到自家老大身边,谨慎地问道,“看他那样子,就跟个豆芽似的,一副风一大就要被吹走的模样。”
被称作老大的人捏着下巴,思虑片刻,面色被遮在黑云的y-in影下,看得不慎分明:“我哪知道?这小子在大街上跪在我面前,足足给我磕了十七八个响头,愣是求我带他来。”
“啧啧,看不出来啊,人小心思倒不小。做我们这一行的,一个不慎——哎哟!”老三忽然捂着头痛呼个不停。
“就你跟个乌鸦似的瞎叫唤?好的不说专门挑坏的,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远清麻木地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他已经冷得没有知觉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听别人说捞尸人这一行的钱来得快,求了船老大许久才终于求得他答应。
其实他们做的也不难,只要在每个潮水涨落的日子里,跳下江将被江水冲上来的尸体们带上岸,分拣出来,等待着心急如焚的家人找上门来,将尸体认领回去便可。当然,这之前也会留下一笔不少的谢礼。
说起来简单,然而事实上他们是在赌命,江面下浮浮沉沉,无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沉入江中的每一时每一刻,每次呼吸之间,都无法确认能否迎来下一次的呼吸。
y-in风扫过,一阵混杂着不明腥气的潮s-hi扑面而来。
远清从来没有下过水。他只是自小听阿九描述过在水下无法呼吸的窒息感,仿若亲身经历一般,自然也连带着也会江水有几分畏惧之感。
但是现实根本容不得他退缩,远清咬咬牙,只要能撑过了这两天,就会有钱救阿九了。
“小子,过来。”船老大的声音被江边的冷风带了过来,刺得耳朵生疼。
远清迟疑了片刻,挪动着脚步,走了过去。
瞅见他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船老大乐得哈哈大笑:“小子,现在知道怕了?晚了!怕死就快滚回家吧——”
“我不怕!”远清突然出声,梗着脖子,语气无比坚定,“我不怕,是……直接跳下去潜到江底是吗?”
“这小子,有意思啊。”老三凑了上来,颐指气使道,“今天就让你下水去看看,江底有什么东西吧。磨磨唧唧做什么?快下去!”
远清还没反应过来,后背中了一脚,重心不稳,一个趔趄一头扎进了江里。
霎时间,几口江水涌进鼻子眼睛,冰冷刺骨。远清下意识地想咳嗽几声,却忘了自己根本就憋着气,引得四面八方的江水愈发向鼻子眼睛耳朵中浇灌,挤压着胸腔里为数不多的空气。
“咳咳咳——”远清捂住嘴,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总算缓解了片刻的胸闷气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四周很安静,远清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跳跃的声音,格外的响亮。被浮云遮住了大半的满月光辉撒在江水中,仿佛砸碎了的镜子,熠熠生辉。他下意识地抬手触了触,却让那点光辉从掌中溜走了。
修长的水Cao从江底伸出来,随着底下的暗流飘荡着,柔软地仿佛岸边的柳枝,一列又一列的鱼群沿着既定的路线从面前游了过去,甚至还有看到有几只小巧的鱼儿绕着他转,只不过越到底下,越感受不到光的存在,再也看不清什么了。
虽然从没下过水,但是远清觉得下水似乎也没有阿九描述得那么可怕。在江水中游荡了几下,他不但不冷了,甚至觉得身子都变得暖和了起来。
“大哥,这小子半天没个动静,该不会淹死了吧?”老三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了出来,隔着厚厚的水面,听得不太分明。
“应该不会吧,再说是他自己非要来,也怨不得咱们。”老大迟疑了一会,商量道,“老三你下去看看吧。”
“我没事。”远清冲着江面之上的两人大声吼道,也不知道隔着江面,他们能不能听到。“江下太黑了看不清东西,估计瓢子都沉到底了,要不你们也一同下来看看?”
“哐当——”一声慌乱的钝响飘入耳道。
怎么了?远清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向江面浮上去。被浮云遮住许久的圆月终于害羞地露出全脸来,远清钻出水面身披银辉,几缕s-hi润发丝粘在脸颊上,显得整张脸愈发清秀。
岸上,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两人见到他出水后吓软了腿,瑟瑟发抖到不敢直视他。
“老大!他他他能在水下说话——他是个妖怪啊!”老三吓得不轻,偷偷瞄了一眼远清后,脸色都白了,挣扎着向远处爬了几下。
“天啊!他、他、他还有条尾巴——”
第28章 失手被擒
“阿九,起来喝点药了,喝了药你就会好起来的。”
烧得迷糊的人静静地躺在干Cao上,似乎是听见了他柔和的呼唤声,撑起眼努力地望了他一眼。
“阿九……”一时间悲喜交加,远清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他小心翼翼将人扶了起来,半靠在破宅的柱子上,又低下头吹了吹还浮着药渣的漆黑汤药,细细地望着阿九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了进去,眼神温柔。“慢点喝。”
这样简单的动作却似乎让阿九精疲力尽,他轻声呢喃着:“我……没事……”,然后两眼一闭,又重新昏睡过去。
好像是比原来好一点了。暗暗松了口气,远清拨弄了几下篝火,让火烧得更旺。
“没关系,好好休息,我守着你。”远清伸出手,心疼地摸了摸他烧得通红的脸蛋,最后摘掉了挂在阿九颈上那枚平安符上沾上几根枯黄杂C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