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飞现在到了电视台做主持人,这次是来采访的。
“给你做个专访?”简单地叙旧后,雷云飞征询我的意见,“从上海回来的志愿者,很好的题材。”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既不是崇高的英雄,也不是合格的志愿者。对那些失去亲人的灾民,我没法用专业的知识对他们进行心理干预。甚至,我还不如他们其中一些人,他们能在失去亲人后,在极短的时间里,对周围需要救援的人开展积极的援助活动。而我,夜夜失眠,闭上眼睛,总是分不清虚幻和真实。我想自己这么下去,倒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抽空,去看看小诗吧。”雷云飞看着我,认真地说,“她现在很需要你这个朋友。”
小诗怎么了?我一脸疑惑。
“看来,你也不知道,”雷云飞苦笑,“我和她,去年就协议离婚了。”
“为什么?”我瞪大眼睛。
“她是个好女人。”雷云飞抱着双臂,一只手用话筒轻轻敲着胳膊,“但,我没法让她幸福。我能感觉出来,她不快乐。倒不如,放了她。”我构思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小诗,他们,离婚了?
“孩子,才三岁……”雷云飞突然抱住头,声音颤抖着,“费了好大劲才挖出来,还是……没救过来……”
伸过手,搭在雷云飞的肩上。所有劝慰的话,都是干瘪无力的。
好大一会儿,雷云飞平静下来,说:“小诗的父母,也走了。前天,料理完后事,我送她回成都了。师妹,去看看她吧。你们,曾经是那么好的姐妹。这几年,联系不到你,她经常念叨。孩子就叫‘念茉’。我想,现在,最能安慰她的人,是你。”
有人招呼雷云飞。雷云飞匆匆走了。
我的耳朵里,不断回响着雷云飞的那句“孩子叫念茉”。
念茉,念茉……四川话里,“念”字,常常说成“艳”。那个满面血迹追着急救车的老太太,双眼紧闭的小女孩儿……
我笑了:人生,多的是巧合,还是讽刺?笑过之后,我的嘴里,全是咸咸的味道。
(四十三)物是人非事事休
慢慢走上二楼,站立一阵,我才举手敲门。
无人应门。侧耳听听,一片静寂。
对门伸出一个脑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上下打量着我:“妹娃儿,找谁?”“杨……”我还没说完,她点头:“找杨老师啊?”我点头。
“在家呢。”老太太走出来,抬手敲杨小诗的门,“杨老师,我是王嬢嬢,开开门。”
这个老太太,很是面熟。想了一阵,原来是上次来时看到的那个跳坝坝舞的老太太,还邀请我到她家坐着等小诗。
“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遭不住。”王嬢嬢叹气,小声说,“好好的,一下子……哪个遭得住嘛。”
门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人,不是小诗。小诗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乱糟糟的头发,苍白的脸颊,空洞的眼神……
可是,我不得不再次盯着她的眼,抑制住鼓点一样的心跳,告诉自己,她是小诗。
地板上,衣服,书本,碎掉的酒杯,酒……一片狼籍。王嬢嬢看到桌上丝毫未动的饭菜,一边收拾,一边叨叨:“不吃饭,这怎么行?多少,吃点……”饭菜,是她做好端过来的。
“王嬢嬢,以后不用送饭菜过来了,我来做。”王嬢嬢走的时候,我说。
打我进门起,小诗就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悄无声息地蜷曲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粉红色的嘻哈猴。
把地板打扫干净,衣服洗好晾好,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到离小区最近的超市买好东西,匆匆往回赶。小诗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任黑暗吞噬着孤独。打开灯,她瘦削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漂浮无声的。孤独,是如此喧嚣。
我的眼泪,就那么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心里,一阵阵刺痛。
做好饭,我轻声唤她,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看我一眼,又低头看怀里的嘻哈猴,任凭我怎么唤,再也没有回应。
勺子递到嘴边,她也不张口。“小诗,张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就吃一点点,好吗?”
勺子一直举着,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滴落下来:“求你了,小诗!”
刚吃了几勺子,小诗便停了下来,一副想要呕吐的表情。几天没好好吃饭,她的胃,已经不适应食物了。
给她兑好葡萄糖水,看着她喝下去。她的下巴,尖削得令人心疼。
放好水,让她躺进去,好好地泡个澡,也许,她能好好地睡一会儿。替她找换洗衣服的时候,在她的床头柜上,我看到一瓶安定。
睡觉前,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翻东西。“小诗,你要什么?”我问。
“我的药呢?”她盯着我,目光是寒冷的。那瓶药,我已经收起来了。
“给我!”她喊。我张张嘴,没动,还没说出来一个字,她便火了:“沈茉茉,我恨你!”听她几乎是一字一字的说出这句话,我呆立当场。
她几步跨过来,差点跌倒。扶起她,把她抱在怀里,任凭她的拳头落在我的胸口,肩头。我相信,今天她受的这一切苦痛,我难辞其咎。她恨我,是应该的。如果恨可以让她将内心的至悲至痛淡化一点,我宁愿,面对她的恨。
看着她咽药的样子,想到她只能靠药物得到片刻的安眠,我自己,也开始恨自己了。
半夜,刚合上眼,便听到卧室里传来小诗的惊呼:念茉……快跑!念茉!……跑进卧室,她的双眼,仍然紧闭着。还没转身,她又开始喊叫。我坐下来,握着她的手。
凌晨三点,倦极,合上眼。又是无休无止的梦境。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微明。小诗侧着身子,还在熟睡,左手,握着我的右手。
床头灯,彻夜亮着。
轻轻坐起来,去厨房弄早点,做她喜欢的鸡蛋羹。
她吃得很慢,一小勺一小勺的,不到一半,便放下了勺子。“喝点牛奶。”我把杯子递给她,她摇头,不接。
出去走走,好吗?我柔声问她。她依然摇头。
打开门,看到王嬢嬢,一脸的关切:“吃点没有?”我点头。我下楼,王嬢嬢跟在后面叨叨:“好好的人,也折磨疯了……这么久,就没听到她哭过,唉……”
买好菜回来,轻轻打开门,客厅的沙发上,没人;厕所,没人;厨房,也没人。我心里开始慌张,扔掉菜,奔进卧室。小诗坐在梳妆台旁,出神地对着屏幕。
屏幕上,小小的女孩儿,一袭洁白的蕾丝公主裙,抱着粉色的嘻哈猴,圆嘟嘟的脸上,漾满童真的笑。大大的眸子,纯澈如水——这一点,完全遗传了小诗的基因。
那猴子,原本是一对,04年小诗结婚的时候,和她一起去看婚戒,路过玩具店,在橱窗里看到的。
“她想看猴子,”小诗声音很低,“我答应过她,等到六一的时候,带她去峨眉山,六一还没到……”
“她还那么小,”小诗的声音开始呜咽,“茉茉,她会害怕的……”
“我知道,我知道,”轻轻抱住她,我仰起头,努力让自己把眼泪留在眼眶里,“可是,至少这样,她不会痛了……”孩子躺在急救车上的那一幕,现在回想起来,分外让人揪心。我无法告诉小诗,孩子走的时候,我在场,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
小诗的哭声越来越大,积压的悲伤,如同沉寂许久的岩浆,膨胀到一定限度,爆发了。紧紧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后背。这个时候,我能给她的,是一份用淡定伪装的坚强;面对老天的,却是咆哮着的真实愤怒:苍天!苍天!!
(四十四)人生愁恨何能免
小诗的情绪稍稍平静一点,我给江秋月发了信息过去,简略地讲了讲小诗的情况。这一次,她没有立即回复我。
过了许久,她的短信来了,只说:好好照顾她,她需要你。
关上手机,我没有再回复过去。说什么呢?她这条简洁的信息,已经让我无话可说了。
不知道,步月如今怎么样了。如今,小诗需要我,她呢,不再需要我了吧?
那一段时间,电视和网络,都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任何一点关于地震的报道,关于那些感动的人事,都足以触动伤创,撕裂伤口。
小诗终于肯走出门来了。上午,光线不是很强烈的时候,以及吃过晚饭后,就带着她出去转一转。
成都人的生活,一如既往地悠闲。用后来网上流传的那个对子,倒可以恰当地形容:灾区人民无房可住,在余震中等待吃喝;成都人民有房不住,在吃喝中等待余震。地震已经过去一周时间了,大多数成都市民都回到家里居住,但街头巷尾的麻将声音是一直没有停歇过的。5月12日地震来临的时候,大地震颤,房屋摇晃,尚有资深麻将人士不慌不忙地喊:莫慌莫慌,把桌子脚脚垫一下,这把和了再说。
小区里,街道上,看到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儿,小诗的眼光便像被磁石吸住了,移转不开。那痴痴的眼神,揪住了我的心。念茉,乖觉可爱的孩子,身上流淌着她血液的宝贝儿,任谁都不能够取代。
那个时候,我能做的,就是牵起她的手,带她转身。她像个孩子,即将失去自己心爱的东西一样,一边走,一边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