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又是如何躲过此劫?”叶翀听得心惊肉跳,真相若真如他所说,那事情就大了。
罕应道:“我是家中幼子,十二岁便被送到寺庙礼佛,是家族送给佛祖的孩子,成年才能重新上宗籍,抓人的时候被他们漏掉了。”
木邦、缅邦等西南地区佛教盛行,无论贵族平民家中皆向佛祖贡献幼子礼佛,罕应能逃过死劫,还误打误撞闯到叶翀这里来,简直是佛祖傍身。
“玉平,天亮将人送去京郊的庄子上,走的时候叫上胡先生,给他看看伤,别瘸了。”叶翀脸上是不近人情的冷漠,眼中却划过一丝悲悯。
天光乍破,荣康侯府往来京郊别庄送菜的小车,在一片寒霜冷风中,早早出了城。
胡未迟住在城西怀济堂的铺上,他是被梁检从王府扫地出门的,他们两简直八字不合,看病的和行医的掐得跟两只秃毛鹌鹑似的。
按说梁检这位殿下算是好脾气的,对下人不说春风暖阳,也算是平易近人,到了胡未迟这就成了满天腥风血雨。
说到底,还是胡神医是朵奇葩,没见过这么能得罪人的大夫,没治好病人先气死病人的典型,一脸的悬壶济世、悲天悯人都是装出来的。
西北军的将军都跟大个狼狗一样,从怀济堂的后院翻墙而入,直挺挺地从地上冒出来,刚起床漱口的胡大夫,吓得漱口水一口吞进了肚。
玉平拉着脸都没洗的胡大夫,胡大夫梦游似的拖着医箱,就这么去了京郊别庄。
第29章 苗女
叶翀没忙着给梁检送信,不能乌泱乌泱弄一帮人,全部一大早爬起来往侯府别庄上跑。
等过了晌午,他照常巡查完,这才差人给梁检递了消息。
郡王殿下急匆匆赶到京郊别庄时,胡未迟已给罕应处理好伤口,西北军庖丁解牛的刀法,那么大条口子,竟是丁点筋骨未动,只是失血过多皮肉遭罪,服过药,又睡了一觉,少年面色苍白精神却好,被人搀扶着给梁检下跪行礼。
梁检赶紧免了他的礼,叫人扶到榻上。
他翻开手边的布包,看了印信,又打开那封求救信笺,看完之后面色铁青,对亲卫吩咐道:“去驿馆,把仰阿莎将军请来。”
雷苗土司是年方十岁的女娃娃,充其量算是大个吉祥物,雷苗军政大权,全在女将军仰阿莎手中。
雷苗地处西南边陲,崇山峻岭环伺,谷深林茂、山高水远,雷苗军队有十七万之重,配苗弓重弩,战法奇特,擅用各种蛇虫鼠蚁,及其难缠。
侯府京郊别庄,来了两驾不起眼的马车,石青的车帘打起,走下来一位苗女。
她头戴牛角银围帕,佩长颈百宝银项,挂百兽银腰链,前刺虎后披霞,赤红短褶裙,五色大地绑腿,手上举着一杆二尺多长,银嘴银头的乌杆大烟枪,寒风中细烟袅袅。
侯府侍卫惊呆了,中原女子别说露腿了,脚丫子都不敢露,这位大姐倒好,褶裙短到膝头若隐若现,体统已经飞上了天。
在大家都愣愣等着她进门时,四个缠头黑衣的苗奴,抬来一顶藤竹软轿。
女子下车上轿,翘腿一座,烟枪甩到嘴边,细细咂了一口,吐出长雾,“走。”
做梦似的侍卫根本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这帮妖魔鬼怪,稳稳当当地进了别庄。
仰阿莎人未进门,烟枪先至,一双水亮动人的杏眼黏在梁检身上,脚下步法一闪,迅疾而过,却被叶翀一把拦下,二人掌法来去,仰阿莎手持长烟枪居然丝毫不落下风。
“平云不得无礼,这位就是雷苗的仰阿莎将军。”梁检连忙阻下叶翀,解释道。
“哼,她看你像看唐僧肉似的。”叶翀就在他身侧,小声嘀咕完,把一个不要脸的眼神送给郡王殿下。
梁检干咳一声,凑近了小声道:“这是个妖精,看中原男人都一个眼神。”
话音未落,叶翀与仰阿莎目光冲在一起,狠狠打了个激灵。
“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殿下身边的人物还真不是俗物,嗯,长得也好,功夫也好,要不要跟我回苗疆啊?”仰阿莎甩了甩烟枪,上下打量着叶翀说道。
“说得真对啊,人以群分,殿下认识的人还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叶翀轻揪梁检的袖子,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
他的西北边军中,女将遍地,三婶也是果部女将军,阿卓等参将、游击将军就更不用说了,可还真没见过部族的三军统帅是如此模样。
梁检起了一脑门不祥的冷汗,赶紧拿起罕纳的信笺堵住仰阿莎的嘴,将事件因果简单交代了一番。
仰阿莎靠在桌边看信,一口一口沉默地抽着烟,明艳锋利的眉目在烟雾缭绕中,隐约化成模糊的悲悯。
“细伢子,你就是罕纳的小儿子,罕应?”仰阿莎玉葱似的手指,抬起少年的下巴,“真不如你阿爸长得好,可惜了。”她不知是在可惜什么,隐隐叹了口气。
理论上来讲,罕应还是个和尚,被女施主如此近身调戏,吓得直往后蹿,一把拉住榻边叶翀的衣袖。
“殿下叫我来又能如何?”仰阿莎摊手坐下,拿起烟枪在桌腿边磕了磕,皮笑肉不笑地对梁检说道:“依我看,罕温家已经完蛋,你把这个细伢子送给刀帕,好生安抚委以重任,他定能为大启戍边守土、鞠躬尽瘁。”
“将军请慎言!”叶翀听不惯这个女疯子,开玩笑般说着他人生死。罕应捉着他衣袖的手紧了又紧,大有扯掉他袖子的趋势。
“哟,脾气还挺大,那你说说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替这个细伢子出头?”仰阿莎目光飘到他脸上,笑容逐渐缺德,“你们皇帝查都不愿查的事,轮得到你吆五喝六吗。”
“你……”叶翀被她怼得一口气岔在胸口。
梁检伸手阻了叶翀,仰阿莎不过是把当今圣上,自私透顶,不要脸的心理活动用大白话说了一遍。
还政罕温家族,就要与刀帕对立,弄不好是要打仗的,心心念念过安生小日子的永宁帝,打心眼里十万个不愿意,否则怎么可能不闻不问,换个土司像换根萝卜一样容易。
梁检、仰阿莎心中都很清楚,此事问题从来不在木邦,而在大启,在朝堂,在皇帝。
格局没有一盘点心大的老皇帝,回回出事都能把梁检气个半死。
“我大启四境广阔,既有手足又有豺狼,今日若断手足苟求小安,明日定将豺狼环伺,不得安宁。”梁检走到窗前,手指戳开半掩的轩窗,干冷的北风瞬间冲入房内,炭火呼呼叫了两声。
仰阿莎收起玩笑心情,起身狠狠咂了口烟,面色不善,问道:“你无兵无权还能怎么样?”
“所以要将军帮我……”他转身高深莫测地看着仰阿莎,一字一顿地说道:“帮我推波助澜。”
仰阿莎虽然疯,但作妖手段明显不如梁检,一时未及反应,只随心说道:“别妄想我苗军给你当炮灰。”
“将军放心,我只是想让将军出个节目,讨我父皇欢心。”梁检笑着回道。
叶翀突觉眼皮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
各国使团交易朝贡物品,领了大启的封赏,朝贡大会进入高.潮——皇上设宴请大伙一起吃顿好的,吃完赶紧滚蛋!
宫宴摆在太和殿,高台上是御用金龙大宴桌,下设数排桌案,一直摆到了太和殿檐下两侧,王公贵族与各邦土司使臣在前,大臣们按朝班排列在后,每桌桌下皆有暖脚的毡毯、碳火笼。
太和门檐下东西两侧设丹陛大乐,舞乐同起,喜庆祥和。
永宁帝赐酒雷苗土司,仰阿莎上前行一叩礼,恭敬地说道:“陛下,我部仰□□厚恩,特从苗疆带来艺人,为陛下表演刀山火海。”
“哦?何为刀山火海?”永宁帝大喜,问道。
仰阿莎一身雷苗盛装,总算穿了条长褶裙,起身招手银饰叮当作响,煞是好听。
七八个花缠头的黑衣苗奴,被她召到太和殿外广场上,在持刀护卫环立监视下,拉来三筐烧红的火炭,连着燃着的竹筐一起倒在地上,火苗骤然窜起,火星四溅。
永宁帝扶着王巧,在侍卫大臣的陪伴下,站在殿门口,只见那几个黑衣苗奴,依次飞步踏上炭火,脚底与焦炭踩实的沙沙声,惊心动魄。
仰阿莎单膝点地对老皇帝拜道:“火神祝佑,消灾解难,五谷丰登,万民乐业。”
“好,此为火海,何为刀山呢?”永宁帝看得津津有味,叫起她问道。
“陛下,宫内携带刀具违制,刀山只能用摔开的瓷片代替,不过看个热闹还是不错的。”仰阿莎一反常态的嘴甜,走向前击掌为信。
表演火海的苗奴迅速退下,一架绑满瓷片的长梯被抬到广场中间,好奇的使者、大臣们统统跑到场内观看,木邦使者刀帕的胞弟刀恩也在其中。
表演刀山的均是半大的伢子,他们刚刚开始发育,骨肉均停、身轻如燕,踩在瓷片边缘,像跳舞一般,灵动惊人。
仰阿莎杏目微含,艳红的薄唇在一片繁花似锦中,破开一个刻薄的冷笑。
众人沉浸在苗奴摄人心魄的表演中,突然登到刀山顶端的少年,纵身一跃,从梯顶跳入人群,手握一块锋利的瓷片,冲着刀恩全力刺去。
刀恩躲闪不及,被刺中肩臂,白瓷挑开一道鲜红的血线。
内廷侍卫反应急速,以丹陛为界,封锁大殿与广场。
受惊的人群还未来得及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少年刺客已跪地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