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帝被侍卫包成了粽子,吓得手足无措,哆哆嗦嗦地强打帝王之气问道:“何人作乱,拿下!”
兵部尚书扶着官帽从侍卫堆里挤出来,一脑门冷汗,指着仰阿莎的鼻子骂道:“都是你干得好事!”
“臣勘察不严,惊扰陛下,请陛下恕罪。”仰阿莎平静的像一位作壁上观者,连跪地求饶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老皇帝没来得及骂地上跪着的雷苗二杆子,就听被押在太和殿外丹陛前的少年,喊出惊天动地地一句话——“木邦罕温家孤哀子罕应,求陛下为罕温家做主!”
死绝了的罕温家突然冒出个孤子来,使者、臣工面面相觑,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木邦周边小部使者,有胆儿肥的跑过去围观,惊呼道:“陛下,他是罕温土司胞弟罕纳家的小儿子啊!”
梁检像站在红尘槛外的高人,陪在太子身边,冷眼瞧着热闹,平静到近乎凉薄,这场戏火候还不够。
很快苗疆第一二杆子,仰阿莎就冲出来添柴加火,吹风浇油。
“陛下,臣接木邦罕纳将军书信,大相刀帕屠杀罕温全族,篡位夺权,欺君罔上!”她声音不大,铿锵有力地砸在太和殿的五梁四柱上,溅起一片锋利的石屑,冲进寒风里,刺入在场每一个人心中。
木邦使臣刀恩因伤离席,两个副使吓得面无人色,在檐下抖成一团,口称告罪,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语。
内珰赶紧接过侍卫手中的信笺,递到永宁帝手中。
老皇帝郁闷得一塌糊涂,木邦的猫腻他心中隐隐有觉,但那有如何呢?木邦、缅邦仇深似海,每年相互焚祭战俘,打得不亦乐乎,谁上台对缅邦都是一个字——干!谁打不是打,管那么多干嘛?真晦气!
永宁帝只瞥了眼笺封,忽悠道:“今日乃我大启设宴款待来使,此事,相关人员暂且收押,待从长计议。”说罢,他狠狠瞪了一眼梁检,示意小儿子赶紧来接盘和稀泥。
梁检撩袍下跪,半天没出声,抬头看了一眼永宁帝,严慎地斟酌片刻,才说道:“父皇,武帝始,木邦便与我大启交往甚密,守土开疆、同仇敌忾,连盟立契、互通互贡,如今罕温家遭此大劫,含冤莫白、无以昭雪,试问同胞冤不雪,我大启何以安今日四境之手足?”
第30章 顶撞
永宁帝的下巴颏儿差点砸地上,被儿子堵了个张口结舌。
笨得铃儿响叮当的太子,见皇上憋得老脸通红,赶紧跑出来作一把好死,冲着梁检说道:“七弟,父皇宅心仁厚,乃苍生社稷之福祉,怎会袖手旁观,只是此事牵扯众多,不易在此广谈。”
梁检压根没想他能跳出来说话,向太子微揖一礼,“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儿臣请父皇敕谕木邦土司刀帕,询问实情。”
连平日只会写青词的陈阁老都看不下去了,弓着腰一把拉过太子,小声说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此事陛下自有安排。”
永宁帝看着笨得如虎添翼的大儿子,真想一个大巴掌给他拍回东宫去。
此时,太和殿前窃语声四起,各邦使臣眼巴巴地望着皇帝陛下,一片兔死狐悲之色。
老皇帝突然不敢说话了,大启近年虽说自顾不暇,但天.朝圣邦气势犹在,今日若真把木邦事件藏头亢脑地糊弄过去,有损颜面是小,小邦、散部倒戈连气是大。
梁检望了望永宁帝y-in郁冷淡的面容,给跪在不远处的仰阿莎递了个眼色。
仰阿莎提膝向前蹭了蹭,说道:“陛下,我雷苗愿紧随天.朝,为罕温土司鸣冤昭雪,若刀帕一意孤行,不尊圣裁,我仰阿莎在此立誓,十七万苗军绝不袖手旁观。”女将军杀伐决断,肃然一拜。
永宁帝看了看仰阿莎,又看了看梁检,突然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y-in着脸说道:“临江郡王负责此次朝贡事宜,如此重大的缺漏,却不见你上报,轻慢失察该当何罪?”
此时,一个绝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内阁次辅岳修民上前道:“陛下,刀帕此人心机y-in险,蒙蔽朝廷,篡位已近一年,木邦山高水远,朝廷实难把握。当务之急,应先命云南提督布防震慑边界,陛下敕谕刀帕令其陈述原委。”
他绝不是为梁检求情,实在是恼羞成怒的永宁帝,大概都忘了,到底是谁屁颠屁颠给刀帕又是章又是册的,问临江郡王的罪,那不是扇自己大嘴巴吗?他赶紧把朝廷拉出来给老皇帝垫背。
永宁帝恍然大悟,心里给这位刚上任的内阁次辅悄悄竖了个大拇哥,振声说道:“木邦使团暂扣于驿馆,礼部会同都察院查实仰阿莎、罕应所说,内阁Cao拟敕谕,问木邦土司刀帕此事是何道理。”
老皇帝话里话外还是留了余地,不是多么硬气,但即便再不甘愿,总算是大启表明态度,干预其中,刀帕多少还是会忌惮几分。
太和殿前三呼万岁,罕应俯身而泣,拿命争来的半片苍天,不知可佑孤子否?
***
养心殿暖阁里,地龙烧得旺盛,永林站在外间靠门的地方,皇帝身边的内珰为了走路悄无声息,即便入了冬都不敢穿厚底鞋,守在养心殿却从来不怕脚冷。
此时门外y-in云如罩,北风呼啸,空气中流窜着落雪前的土腥味。
梁检跪在内书房地当中,手边就是皇子、亲贵们行跪拜之礼用的赤边圆蒲,他很有自知之明的没用。
老皇帝被儿子们算计了一次又一次,大概也是皮了,居然气定神闲地喝了两口茶,才冷冷说道:“怎么?现在哑巴了,你那大道理不是一车一车拉都拉不走吗。”
“父皇,儿臣幼时顽劣,讲读师傅不厌其烦,儿臣至今记得他说,以礼供养天地,以义责令己身,以孝侍奉君父,以仁恩泽万民,则四海之内,州县连绵,四夷八荒,仰贡俯首。”梁检教养礼仪极好,肩背端正笔直,但周身萦绕着暖阁地龙都捂不热的冰冷,他的眼神有一瞬间飘忽远去,又立刻收回来,接着道:“刀帕灭王族取而代之,礼义孝仁皆毁,如豺狼在侧,若不加以示威,无异于养虎为患。”
老皇帝又欣慰又闹心,欣慰的是太子虽然是个实心秤砣的脑子,却单纯仁义,盛世之下可育万民;老七是属泥鳅的,七窍玲珑,心眼比筛子都多,但外圆内方、当礌落落,遇乱有定国之谋。闹心的是,这俩没一个是消停的主儿,老大常年被饭桶们牵着鼻子走,老幺到处乱牵别人鼻子走,都是不孝的玩意儿!
永宁帝端着茶盏,苦口婆心地跟儿子掰扯,“七郎,这天下犹如人体,腹心实则忧远矣,四肢病而终无大患,朕为何要去管远在天边的木邦,到底是罕温家的还是刀帕家的?况且刀帕同样仰我大启国威,纳贡称臣,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梁检知道他就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过舒坦小日子,但刀帕是敢谋反移族的人,就算是有心要让他上台,也要狠狠敲打一番才是,否则现在高枕无忧,到时候养蛊反噬,则大祸临头。
梁检微微叹口气,预感不祥,八成自己的膝盖又要遭殃。
他躬身行礼,尽量克制地说道:“父皇,尺蠖曲身而求进,龙蛇蛰伏而存身,刀帕如今立足未稳,仰高处鼻息以求生存,若不加控制,此人骁悍蛮勇、野心勃勃,待他羽翅丰满,绝不是甘于人下之臣……”
“够了!”几乎是在讨好儿子的永宁帝,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见他一副王八吃秤砣的模样,气得怒喝出声。
梁检丝毫不见惧色,看着像吃了至少八个秤砣的王八,老鳖入定似的沉默一会,接着说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上位者若不能深思其因,则果报祸延百姓不可承受。”
“混账!”老皇帝气得手唇发抖,还没搁下的茶盏顺手就飞了出去,连杯带水砸在梁检胸前,弹到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地上满是瓷片,梁检顿了顿,不避不让双手撑在碎屑上,缓缓俯身叩首道:“人君乃神器之重,居明堂当思危,推崇极当有备,为未有之因,治未乱之事,请父皇为我云贵边民未雨绸缪。”
外间侍候的内珰屏息凝神,跪地缩成了球,只剩炭火笼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永宁帝青筋暴露,被亲儿子怼得好生火大,一字一顿说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梁检心中有本账,刀帕这缺德玩意儿绝不是老实东西,今天不跟老皇帝挑明把话撂齐全,让他盛怒过后心中有数,到时候被人打个措手不及可就麻烦了。
“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梁检额头轻触指尖,指缝间鲜血淋漓。
“滚出去!好好醒醒你的脑子!”永宁帝手指门外,滚龙袍袖微颤,气得不轻。
梁检爬起来滚得浑然天成,顶风冒雪地往院里一跪。
初冬的傍晚呵气成霜,天寒地冻里细雪忽然而至,悄然无息地打着旋落在院里,寂静无声得沁人心脾。
内阁次辅岳修民手捧写好的敕谕,刚进养心门就见临江郡王跪在寒风初雪里,身上连件大衣服都没有,似雪中秀竹傲然而立。
他心下明白,怕是没跟皇上服软被罚了,在门前停步悄悄问御前大珰:“郡王殿下身份尊贵,这么跪在雪里怕是要招寒,公公差人照顾一二啊。”
永林垂头凑近了应道:“奴婢如何不知殿下金贵,雷霆重怒,大人也要仔细点。”
岳修民冲他点头道谢,整理衣冠,打帘进了暖阁。
老皇帝正在那儿郁闷呢,自己家这个老幺,平日也不是个上赶着作死的种啊,怎么今日像床头杠成精一般难缠,非要辩出个针尖麦芒。
“陛下,臣同内阁已拟好木邦敕谕,呈送御览。”岳修民拜礼完,小心翼翼地呈上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