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的,卡丽熙从半夜开始发烧,到天边出现第一道晨光时,她已经烧得意识模糊,苍白的脸色衬得脸颊上那一抹红晕,显出极度不健康的色泽。
列摩门纳向猎户打听了离此处最近的巫医所在,便带着卡丽熙马不停蹄的朝着山中小城……雅安城,急奔而去。
一路上,卡丽熙的症状不见好转,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只能勉强喝几口水。
只是半天时间,她就显得虚弱不堪,娇小的身体宛若正在燃烧的火球,烫着了列摩门纳一直紧搂未松的手臂。
为了让卡丽熙多休息,每一个沙漏时就要停下一次,原本半天不到的路程,她们花了整整一天才走完。到达雅安城时,天空的烂漫星月吹散了阳光的炽热,将清爽的夜风送进了整座城池。
敲开一位巫医的家门,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卡丽熙放在床上,掏出一个钱袋丢到巫医的手里,茶色的眸子射出的光芒,几乎令巫医吓掉了手里沉甸甸的钱袋,而列摩门纳压抑过后的声音,更有着困兽一般的骇人力量。
“治好她,钱归你。治不好,你的命归我。”她说,冷凝的气息顺着那袭黑色的长袍飞散在空气里,室内的灯火跟着扑闪了几下。
“是、是。”结结巴巴的点着头,收好钱袋,小跑到床旁,开始仔细检查呼吸微弱的卡丽熙。
墙壁火把滑落而下的金色阴影,顺着黑色的长袍爬上列摩门纳阴郁不散的眉头,茶色的发丝挡住了她眼底渐沉渐暗的汹涌冷光,火光都无法渗透的冷茶色目光,呵护缭绕在卡丽熙被苍白虚弱纠缠的精致五官之上,倏忽明灭。
☆、第 十四 章(上)
人对金钱的欲望,可以用无限来计算,但是,这个无限模式也有停止的时候。比如,当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时,就算有在多的钱,也都无福消受了。
“这位……小姐,”躬着身,巫医战战兢兢的瞄了一眼坐在床边的列摩门纳,继而掏出钱袋双手递上前,低声下气的说:“这是您的钱,请您收回去吧。”
侧目,茶色的光陡然一凛,声音仍然平静,平静的可怕。“我说过,你治不好她,你的命就是我的。”
扑通一声跪下,眼泪鼻涕遍布黄褐色的粗糙皮肤,抖手捧着钱袋,哭丧的声音就像在唱哀曲。“小姐,小人真是尽力了。这位小小姐是因为中毒引起的发烧,小人没有解药,又不知道她是中了什么毒,配不出解药来,求小姐饶了小人吧!”
“你研究了一个晚上,都弄不清她中了什么毒吗?”气,或是恨,说不太清楚。
“小人从没见过这种毒药,它不会立刻致命,但是时间一久,人会在高烧中虚脱,如果不及时服下解药,恐怕、恐怕……”抬眼,顺着黑色的袍角朝上偷偷睨了一眼,视线触及那层面罩时,诚惶诚恐地立刻垂下,不敢在继续看下去。
闭了闭眼,在睁开时,那层茶色的瞳膜映出一张孱弱惨白却仍然细致精美的脸,那道总是微微上翘的唇线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从干裂的唇角透出的微弱呼吸已如风中白烟,似乎随时都会飞散在四下骤起的炽热夏风里。
“小姐……”巫医可怜巴巴的怯懦声音在脚边响起,打断了列摩门纳无声焦躁的凝视。
“城里还有更好的巫医吗?”
“雅安城就三个巫医,前天我碰见一个,他正要出城采药,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另一个巫医,您可以去试一试,但是小人有十足的把握,他同小人一样,也没见过这种毒药,更不可能有解药的。”这么一座深山环绕的小城,三个巫医都嫌多了,哪里还有更好的大巫医。
第一次,列摩门纳有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恐慌,这么多年以来,这种措手不及的感觉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一向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此一次,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一种令人除了困惑,除了茫然,除了烦躁之外,犹如一只被牢笼紧紧困住的野兽,发自内心的想要找到出路的暴躁。然而,在一筹莫展之后,只剩下愤怒的咆哮,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咆哮。
此时此景,列摩门纳就听见身体里那只被困住的兽,在耳膜里奋力咆哮的怒吼声,清晰明了,震耳欲聋。
卡丽熙的病情每过一天,都会加重一份,以这幅弱小单薄的身体,她到底能不能撑到自己找到解药,根本没人敢保证。
况且,这该死的解药,到底在哪里?
蓦然,脑中闪过一些零星的画面……那个追逐在身后的红发女子,刻着“刀火”标志的短箭,卡丽熙受伤的情景……
“她腰上的箭伤,会不会是中毒的来源?”问,心里已经有了些许模糊的答案。
巫医想了想,不太确定的摇头。“小人昨晚仔细检查了那处伤口,并未发现中毒的迹象,不能肯定这毒是从腰伤而来。但是,您也说过,您与小小姐都食用了相同的东西,您却无事。可见食物并非中毒的来源,那处箭伤,的确有可疑之处。”
窗外的天空绽放着耀眼的白光,这间简陋的小屋,也被接近正午的热浪涨满了,列摩门纳的眸子却在这样的温度中,不断凝结成冰,一道凛然的怒气随着微风恣意蔓延开来。
“好好照顾她,我很快回来。”丢下一句话,起身朝外走去。
身后传来巫医急忙的应承声,当他站起身时,那个黑色的背影早就消失在门旁吹进的热风里,无影无踪。
★★★ ★★★ ★★★
穿梭在不太热闹的集市里,两旁林立的商铺贩卖着各色各样的东西,迎面走来几个士兵,列摩门纳低下头,停下脚步,转身拿起一家小店摆在门口的陶壶翻看,店主见有客人上门,立刻热情的介绍着。当那几个士兵有说有笑地擦身而过之后,列摩门纳放下陶壶,不理店主殷勤卖力的游说,自顾自朝前快步离去。
阴沉的视线扫过道边的所有小店,急切地搜寻着什么,拐过一条街,前面的小巷相对安静许多,沿着灰石路一直向前,黑色的袍角扬起又落下,打乱了炽烈空气的懒散。
一家挂着铁匠旗的铺子出现在眼前,目光扫过门口的柱子,赫然一怔,面罩后的脸扬起一个阴冷的笑,冷得凝住了追随在脚边的灿烂阳光。
“店主在吗?”站在门口,问道。
火炉后伸出一颗顶着黑乎乎脸庞的脑袋,朝门旁看了一眼,逆光的高挑身影披着黑色的斗篷,在这炎炎夏日,竟然没有给人一丝一毫闷热的感觉,反而觉得……冷。
“小人就是店主,请问您需要什么?”丢下手里的工具,中年男人绕过呼呼喷着热浪的炉台,来到列摩门纳的面前,脏兮兮的脸上扯开一个讨好的笑容。
从袖中抽出短箭,放在青灰色的石头水槽边,裹着亚麻布的手掌轻压光滑的石槽边缘,一丝近乎微不可闻的细碎声,被身后门边窜进的夏风吞噬了,无人听见。
“告诉那个红头发的女人,明天清晨在城外的岩矿,带上解药。”缓缓地收手,一如既往的漠然视线,一如既往的冷静声音,与眼前店主蓦然一惊的神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垂下眼看着水槽台沿上的短箭,眼底的惊讶透露了某样讯息,继而又看向这个蒙面黑衣的女子,刚才卑微讨好的语气忽然一变,俨然成了胸有成竹的腔调。
“是,小人记住了。”笑,有一丝显然的得意。
浅茶色的光被一道凛冽打破,激起一片隐约的青色火焰,然而,当斗篷的一角被门外飞进的热风托起时,那些缭绕着青色火光的清晰杀意,也悠然自得地随着扬起的袍角消失于无形,只留下一双冷然的茶色眸子,冷漠,诡秘。
转身,不带迟疑地迈出低矮的小门。
伸手拿起那支短箭,在手里掂了掂,扫了一眼箭身上的标志,中年男人扯着嘴角轻蔑地笑起来。
忽然,丝丝冰冷正顺着露在鞋外的脚趾传来,低头一看,一片浅浅的水渍已经流到脚边,悄无声息顺着鞋子向别处流去,皱眉。
循着水流一路寻去,水槽边缘一条肉眼看不见的小缝正汩汩地向外溢出水来,石槽里的水是用来冷却刚出炉的热铁,半尺厚的石壁坚硬厚实,怎么会突然就裂开了呢?
抬手,水流欢畅淋漓的沿着石壁而下,手指轻碰光滑的石台表面,指尖下响起连绵轻脆的“噼啪”声,石料的碎裂声在周围安静的空气中,如风推澜一般,随着男子莫名颤抖的指尖极轻的响起。
眼神陡然一凉……
刚才,那个黑袍的蒙面女子曾经压了一下,难道----随即,错愕的摇头,否定了自己荒唐可笑的猜测。
压坏如此坚厚的石壁,先不说需要多大的力气,至少还需要铁锤一类的重器辅助,更何况听那个蒙面人的声音,只是一个年轻女子。
一个女子,又是赤手空拳怎么可能压裂半尺厚的石头,绝对不可能。
收起短箭,走到门旁朝外左右张望一圈,见街头人烟稀少,中年男子快速关上了陈旧的木门。
☆、第 十四 章(下)
桌上点燃的油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不时扑闪的微弱火苗,无力撑起一间屋子的明亮,只能勉强照亮一米见方的地方。
染上昏黄火光的茶色眸子,静静地敛着,注视着木桌子成色暗沉的纹路,仿佛那些扭曲的木纹里藏着什么有趣的故事,引来这束浸透了阴暗的沉郁视线,目不转睛的冷漠审视。
紧闭的门窗阻挡了晚风的自由出入,因为卡丽熙已经过于虚弱,哪怕是夜晚的轻风,都有可能吹散她逐渐消失的呼吸。
一天的时间,这个总是巧笑兮兮的小公主,已经迈入了死亡的沼泽,不理一切兀自越陷越深。
这一步险招果真管用,而且,够狠。
那个“刀火”的红发女子,压根就是在赌……筹码就是卡丽熙的命。
赌她,是否会置卡丽熙的生死于不顾;赌她,了解“刀火”一定会在各处都设有联络点;赌她,在无计可施时,会满城寻找这个地方,与他们取得联系……
如果,自己完全不在乎卡丽熙是生或是死;如果,自己不清楚“刀火”的行事风格;如果,就算自己知道这座城里会有联络点,却不去寻找……
如果,根本没有如果。
该死的女人,从她放箭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注定这个赌,她赢定了。
侧目,昏暗的光线触不到的床边,被灰暗的冰冷重重包围的床上,形销骨立的侧影蒙上了死神来袭的温度,一片阴骛冰寒蔓延在空气里,如风中的湖水淅淅沥沥的成圈扩散开来,直至列摩门纳无风低垂的黑色袍角。
敛眼,藏起了无奈的愤然,也藏起了莫名的伤感……
从铁匠铺回来的路上,无意间听到了一则消息,让列摩门纳当场怔住,缓下了急匆匆的脚步,侧耳聆听起酒馆外几个男人的议论。
拉巴尔撒的生日庆典,就在半个月后举行,这是一个天赐的好机会,是诸神怜悯她十五年以来承受的所有痛苦,给予她最美好的礼物。
虽然,劫持了卡丽熙破坏了和亲,会导致拉巴尔撒离开重军把守的哈图莎,给她一个接近他的好机会。
但是,如果拉巴尔撒在失去了叙利亚援兵之后,仍然不肯亲征卡迭石城,一直躲在哈图莎那座沿山而建的险峻城堡里,那自己的劫持计划等于就是失败了。
所以,这次开放皇宫广场的庆典,就成了不可多得的良机。错失了这个机会,可能将是自己一生的遗憾。
可是,她不能立刻赶往远在千里以外的哈图莎,不能将一生都纠缠不松的痛苦变成拉巴尔撒的滚烫鲜血。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她不能丢下正在生死边缘艰难挣扎的卡丽熙。
说不清,劫持了这位和亲的小公主,到底是错还是对。拉巴尔撒那个懦夫,至今未有亲征的迹象,还要在大战之际,举行全国同庆的寿诞仪式。
难道,他不知道正在奥伦多河畔奋力拼杀的赫梯战士,是在用他们年轻的生命,保卫他的酒色王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