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迟迟不定,还不是因着九郎?魏王很不明白,同是外甥,无忌舅舅为何舍他而就九郎。纵使心中有气,在承乾面前,他仍是胜利者,仍是有优越感的,挑着一撇薄薄的红唇,笑得肆意:“迟迟不定又如何,阿爹是天子,一言九鼎,既说了,便无可更改,而你,拾掇拾掇早早去吧,再无翻身之日了!”
承乾便冷眼看着他的得意,挑起身前的一缕黑发撩到后面,极镇定地道:“你当陛下说了便是了么?满朝文武可答应?你当陛下当真要你做太子?你以为陛下果然待你好?哼,你与我一样,一点也不懂他的心思。真要对你好,便该是如待九郎那般,藏在羽翼之下多加关怀才是,你以为你招贤纳才,收买人心,陛下果真无一丝疑心?他为何从未提点于你?不过是从未想过立你罢了。纵使口头同你说了,也不过为了稳住你。”
他就这么胡乱说一通,却句句都点在要害上,魏王与他争了这么些年,为的什么?不过为一太子位,来日登基为帝耳,现承乾以过来人的姿态告诉他,皇帝心中属意之人并非他,而是九郎。他所作所为,皆是竹篮打水,到头来终会一无所获。
走到现今,魏王以为自己与东宫只半步之遥,猛然听了承乾的话,他竟有种这半步他一世都跨不过的紧张来。若是陛下当真想立他,为何无忌舅舅抵死不从?难道是无忌舅舅揣摩对了圣心?
魏王乘兴而来,疑惑而归。没看到离去时,背后承乾得逞怨毒的目光。
途经晋王邸,魏王带着不甘入内,彼时晋王正与妻妾追逐着玩,天真烂漫得很,魏王陡生不满鄙夷,要让一人永无翻身之日便只有卷入谋反之中。魏王上前同晋王说了一番话。
晋王便吓得发抖,急着寻人出主意,发现自己并无幕僚出谋划策,想起高阳曾助他数次脱困,连滚带爬的翻上马,进宫去讨主意。
晋王依高阳所言,跌跌撞撞地闯入两仪殿,扑跪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道:“儿与庶人元昌并无往来,儿绝无不臣不敬之心,阿爹明鉴……”
皇帝被他这突然的一下弄得懵了,大臣们也都看着他,皇帝忙拉住他,道:“无人说你同元昌往来!你说的什么混话,快快退下!”
晋王终于放了心,抹了抹苍白的脸上的泪,喘息着,正要退下,突然长孙无忌问道:“是谁说殿下同元昌往来?”
晋王想到高阳暗示他的要把四郎说出来,忙朝长孙无忌行了一礼,又朝皇帝道:“是四郎,四郎说儿牵涉甚深,不日将法办矣。”
众人皆变色。侍立在旁的武媚娘心道,若晋王此言属实,魏王便要无缘太子位了,如此,三位嫡皇子便只剩了一位。
念及此,武媚娘不由仔细看了看不明所以的晋王,那张俊秀的脸上还余泪痕,十分狼狈,看起来不似作伪。竟是个如此软弱的人,武媚娘将他同今上对比了一下,远不及陛下多矣。武媚娘给晋王下了个定义,颇为惋惜,转念一想,又觉,新君若是如此,许也不错呢。再要看他,竟发现晋王正略有些不自在的偷望自己。武媚娘吓了一跳,竭力端正了身姿,目不斜视。
晋王见那美人不看自己了,顿时失落了起来,听得皇帝令他退下,忙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退了出去,退至门边,忍不住又去看那美人,二人目光恰好又相触了,晋王心田顿时甜蜜起来,倒忘了来时的惶恐难安。
却说武媚娘见晋王走了,暗暗舒了口气,认真地听皇帝与大臣们谈论。
皇帝有所觉,颓然道:“昨日,四郎投我怀允诺,若他为太子,愿诛杀其子,百年之后,传位于九郎,朕赞其仁义,便许了让他做太子。今观九郎之言……”
褚遂良便直言道:“陛下若必要立魏王,请先安置晋王。”
皇帝感其言,怃然而泣:“立泰,承乾与治皆不得生,立治,承乾与泰可无恙。”始有立
治之心。
武媚娘听罢,默然道,陛下不得不忍痛弃魏王了,君王为天下当弃私爱(个人偏爱),要狠心的时候,必得下得了决心,不可瞻前顾后,最后反弄得不可收拾。
她又想,若要有所得,总要有所失,端看是否值得用那放弃的去换取想要的。
及散,皇帝便睡了,他近日仿佛苍老了十岁,精力不济。徐婕妤偷偷地来寻武媚娘,武媚娘见了她也欣喜,执手道:“婕妤怎么来了?”
徐婕妤做出不悦的模样,微笑道:“叫什么婕妤?怎么生分了?”
武媚娘笑笑:“阿徐。”
徐婕妤看了看四周,牵着武媚娘的手,将她带到一旁,忧愁道:“你与高阳殿下亲近,不若请她设法将你要了去吧,总好过在陛下跟前。”陛下近日越来越多疑了,甘露殿杖毙了好些宫人。她很为武媚娘担忧。
武媚娘不禁又想起那个有得有失的感悟来,淡淡的笑了笑道:“我走不开的,殿下若真为我去求陛下,陛下不会答应,且还会杀了我。”她留在陛下身边,有性命之忧,却可习得治国安邦之道,她求助殿下,殿下为她设法,兴许能走兴许走不得,若走,她凭什么?她无安身立命之道,必受制于人,尤其这人是殿下,她更不情愿。
人当自立,而后谋其他。
徐婕妤不知她所想,听她这般说,先是叹了口气,沉思片刻,而后转颜笑道:“也好,留得这一次机会,待下回紧要关头再向殿下求助。”她想的也周到,若是事事都求人帮助,别人未必愿意,但若是一次,哪怕碍于情面,都不好拒绝。
武媚娘笑而不语,她不能多留,便同徐婕妤告辞,走在甘露殿精巧古朴的长廊中,不由想到上回殿下说有一好事要说与她,不知是什么好事。
武媚娘顿时就心生期待,想着照今日之势,新储就是晋王治了,殿下说过东宫事一了,便要把这好事说给她的。武媚娘在意的倒不是“好事”,而是经由高阳说给她的好事。
等走回甘露殿,武媚娘便将一切都暂且搁到了一旁,专心服侍皇帝。皇帝睡了一觉,醒来后老泪纵横,他梦见废太子了,当下便又去别室看望废太子。父子二人摒开服侍的宫人说了一会儿话,等皇帝出来,便是一脸若有所思。
翌日,皇帝先召宗室问太子当立何人,有说魏王有说晋王,不一而足。又问公主。太子不止是天下的储君,还是皇室的继任之人,问宗室公主是出于亲戚之义。
也不是人人都问,召了几位长公主,又召长女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是长孙家的儿媳,偏向晋王,长公主们倒是偏喜魏王。皇帝又问高阳。
高阳回曰:“九郎仁孝,必会照看亲戚,不使我家亲人受怠慢。”只将立场说明了。
皇帝自然就想到承乾的那句“若使泰为太子,便落入了他的谋划里,臣请死于父之手,好过受辱于弟。”
这是他宠爱了二十多年的长子,开始他造反,皇帝又是失望又是怨恨,现在废黜了他,并且要流放,将来父子再无相见的可能了,皇帝对这长子便只剩心疼了,亲父子,何来隔夜仇?
承乾明着在背后捅魏王刀子,皇帝也听进去了。
皇帝花了两个月,一个一个地召见宗亲公主来问。问完了他们,皇帝叫来他所倚重的重臣来问。众人心中便有数了,皇帝已有人选。
不久皇帝将六品以上文武大臣召到太极殿,问谁当立为太子,问话的时候,皇帝是这么说的:“承乾悖逆,魏王凶险,二者皆不可立,余者诸王,谁能为储?”
礼法有云,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按长幼,当立吴王恪,但他非嫡子,长幼弱于嫡庶。表面上看皇帝是有向大臣们问意见,但事实,答案只有一个。
因此,众臣众口一词地欢呼:“晋王仁孝,可为嗣!”
与此同时,魏王带着百余骑奉召入宫,刚走进肃章门,他便被拿下,幽禁到北苑,任何人不许探视。
丙戌,皇帝下诏,立晋王治为皇太子,赦天下,酺三日。
纷扰了数月的储位之争终于定下来了,站错队的比较惨,魏王泰被降为东莱郡王,他的幕僚或被流放或被贬,没什么前程了。站对了队的,也较为迷茫,因为皇太子很惶恐,并且不知道该做什么。
皇帝为了李治能坐稳储位,以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傅,萧瑀为太保,十分尽心,又把前太子詹事府里好用的人都拿来给新太子用。
僚属太强悍了,该办的事无需多说就能办得妥妥帖帖,导致新太子都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而且皇太子有种做梦一般的恍惚,不知怎么,自己突然就成了太子,当真是从天下掉下了个饼饵似的,已经捡来揣怀里了,却不知如何下口。
太子连与姬妾玩耍的心情都没有,丢下他平素最宠爱的太子妃王氏与太子良娣萧氏跑到宫里同高阳饮酒。
东宫和大内毗邻,比他往日从晋王邸入宫方便的多。
高阳坐在殿中,琢磨着太子位已经定了,她是不是要去找阿武说一说那事,便听闻太子来了。
高阳镇定地起身,命人开中门相迎。
太子唏嘘地看着这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架势,感慨的执高阳的手道:“一做了太子,礼节使人生分。”
高阳抽回手,踢了他一脚:“别动手动脚,太子要有太子的样子!”
太子:“……”好像也没多生分,这就好,最近学规矩拘得他浑身不自在,当即很欢乐的说:“摆出这样的架势,我还以为要行那一套呢。”
高阳无语,瞥了他一眼道:“你首次上门,当然要隆重一些,不然别人见了要说我不敬,还要说你不尊重。”就当为各自减少点麻烦。
太子一想,有道理,走入殿内,熟门熟路的令竹君置酒食。
不一会儿,酒来,佳肴亦来,太子仰头一气饮尽一杯,舒爽地叹了口气,与高阳道:“你不知我有多憋屈,那些个人,一会儿说这个做不得,一会儿又说那个做不得,什么可做,又不说,尽寻我的不是,偏生我还奈何不得他们。”能怎样?东宫臣个个比他硬气。
高阳执箸,亲与他布菜,劝道:“他们是朝中办事惯了的,明白大义,也通晓规矩,你多问就是。”
太子垂头丧气道:“我知理,他们如何,我都容忍了,也赚个好名声。就是,我总觉得,阿爹,似乎还是看重四郎,他本欲立四郎的。”能做太子他是高兴的,就算现在还不大娴熟,但总能慢慢上手,可陛下似乎不大乐意。
高阳想了想,便与他出了个主意:“既要赚名声,不如赚个够。”
太子精神一振,眼前一亮,炯炯地望着高阳道:“你说。”
“阿爹不放心的就大郎与四郎,不如,你上表,请陛下予他二人优待。如此既显得你仁爱友悌,又可解阿爹之忧,岂不两全?”
太子一想,鼓掌道:“大善!”这样,陛下必然会对他满意起来,大臣们也定要赞他。
高阳见他双眼放光亮,知道他听进去了,不由矜持的笑了笑。太子得到提点,有了这么一个既刷存在感又刷好感度的办法,精神大振,但他不急着回去将事情落实,他还有一点小心思,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来,拿给高阳道:“这个,你替我给那……”太子羞赧的低了下头,轻声道,“便是上回与你说过的,陛下身边的那个婢子。”
高阳原本在矜持微笑的脸庞一下子呆住了,木木地看着那玉质莹润的玉佩,都不敢碰,心道,……这不会是传说中的定情信物吧。转念又很愤然,哪有定情信物都不敢当面给的,我替你给,能算我同阿武定情么?
☆、第三十六章
自然是,不行的。
太子还擎着那枚玉佩,在眼巴巴地等高阳答应。
才做上太子,就不断地差遣她,高阳真是又惆怅又心累。让人看着她独个纠结显然不是高阳的作风,她接过那玉佩看了一眼,便丢回到太子的怀里道:“这不合适。”
太子一愣,道:“为何?这玉佩……”
“这玉佩是四年前陛下所赐,是也不是?”高阳截下他的后半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