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答:“某为陇西李氏子弟,舍妹天生弱疾,病在肝脾,望先生亲至诊断。”
陇西,皇家祖籍所在,陇西李氏,孙思邈略略一想,再看眼前这位小阿郎通身气质,衣袍装饰便明了了,他笑道:“不想阿郎有心亲至,治病救人,医者本分,本不该辞,只是这里,委实离不得某。”
高阳略略扯了个笑,笑得也勉强,却不是因为孙思邈不肯立刻便答应随她走:“自然是百姓为先,先生若不推辞,待此处事毕,某便来接先生。”
孙思邈显是十分满意她所答,当即就应了:“承君之请,到时来此处寻某便是。”
高阳点头道谢,她本心烦孙思邈一医药大家不肯供职太医院,非要往深山老林里钻,眼下又偏在如此脏乱之地,而现下,却不这样想了,人性之光辉,莫过于此了吧?她望了望四周难遮雨水的屋檐门窗,眼前这神人又是一把老骨头了,虽知这把老骨头硬朗的很,仍是真挚的道:“我行十七,封号高阳,先生在此,望自珍重。”
高阳怀着沉重的心情出了那一片,到了冷寂的闹市,还不忘解下腰间的玉佩令护卫去换米粮送去破庙,护卫默默的看着手心托着的价值千金的玉佩,心道,本以为十七娘懂事早熟,却还是个孩子。倒不是玉佩价值不够,这玉佩换的米粮够破庙里所有灾民吃上一月了,可,哪有这么救灾的,换了米粮就送去?也得有人维持,以免哄抢啊,再且,除了破庙还有其他地方的灾民,若是闻声而来,得不到救济,聚众哄抢已得到米粮的妇孺老弱又该如何?
救灾,可不是单有金钱米粮就好的。
高阳在护卫犹豫的目光中明白了自己的愚蠢,刚斥责了人家不晓事理,没多久就轮到自己了。
“罢了,先回宫。”高阳垂头丧气。
一踏入宫门,就被等候已久的德阳殿的内侍们请走了。
“十七娘潜出宫去,可惊着大家了,快随小的去陛见罢!”内侍首领苦着脸,与高阳分说了一通,又令人去将还在外寻找的数队御林去叫回来。
高阳心情低落,一言不发的跟着,她衣衫脏乱,下摆湿哒哒的,靴子也灌水了,落魄得要命,两世加起来都没这般模样过。
一到德阳殿,李世民百忙之中放下满殿臣工来骂她:“你倒是长本事了啊?!敢潜出宫去!你不知城中这两日是什么情况!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懂不懂!要给灾民冲撞了,朕看你怎么办!”
高阳垂着头,默默认错。
李世民看她这可怜样儿,头痛不已,摆摆手:“见了你就烦,去换了衣衫来说话。”
高阳就默默的告退了,她今日所受震撼甚大,需要消化。
回了自己的宫室,焚香沐浴,换上清爽华丽的衣裙,才有些缓过来,缓过来以后,就要问正事了,她还要去德阳殿听训,便一路走一路问。
所问者有二,一,谁人泄了她外出之密;二,李君羡做了什么;
一问,果真是李君羡,她一走,李君羡便回过神来,忙令往其他三门传话,别让高阳公主溜出去了,可惜为时已晚,而后他便迅速往德阳殿禀告,倒是个果敢的将才。
高阳在他报出名字后便想起上一世他是怎么死的了,此人堪用,说不得到时得救上一救。
这回到德阳殿,大臣们都告退了。皇帝见她打理清爽了,觉得顺眼不少,在这期间,他已问了跟高阳出宫的护卫,也知道高阳是做什么去了,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但依旧很严厉:“你要做什么,说与我,何必要自己亲去?外头乱成这样,好了,吓着了罢?”
高阳垂着头,依旧显得很可怜:“阿爹事忙,怎好事事都来烦你,而且,若不是亲去了一回,怎知外头百姓这样苦。”
皇帝叹了口气:“民生维艰——这事不需你管,你与朕禁足一月,抄女则百遍,不抄完,不许出来。”又渐严厉起来。
高阳认罚,这惩罚还不算太严厉,她道:“儿领旨。”接着把孙思邈答应她的说了:“到时请阿爹派人去请,还有,儿愿捐钱以助灾民度此难关。”把本想买了米粮去与那些灾民,却又及时发现这样做不妥当说了,“救灾之事,朝廷需尽快才好,那些边缘之处灾情怕是更严峻。”
亲身体会过说来的话显然比朝上大臣空空而谈要诚恳的多。李世民晋阳起兵,也是经过苦难,见过疾苦的,可惜皇子们生于深宫长于深宫,能知百姓苦的不多,纵奴欺民的倒是不少,皇帝很高兴高阳能有这样的见地,也高兴她心存仁慈,但是功过不两抵,该罚还是要罚。
“知道了,你要捐什么,让人送来与我,回去就禁足罢。”
高阳也没苦脸,挺高兴的走了:“这就去令人收拾出来。”
皇帝一直看她出了殿门方收回目光。总体而言,他是高兴的,高阳擅自出宫本意是好的,为兕子寻医,不忍劳碌父亲,见闻之后得到的启示也是好的,民如水,社稷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皇室子对百姓理当仁爱,皇帝纵有遗憾,也是若是太子也能有此见闻就好了,而非责怪高阳。而他仍旧罚了高阳,是因为她不顾自身安危擅入险境。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高阳身在皇家,天生富贵,但是毕竟那么大了,也不应该说类似“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这样的反应不知算不算正常。
那个李君羡,这货是个倒霉鬼,死得很冤。小时候看那个贾静雯演的《至尊红颜》,里面有个李君羡,嗯,这个跟那个不一样,求不混。
这回见闻,对高阳算是蜕变了吧,嗯,可能说蜕变太严重,但是对她整体的世界观价值观是有很大冲击的。
☆、第九章
高阳对因此事被罚倒无所不满,此去收获甚丰,感悟颇深,可谓不虚了,相较之下,罚就罚吧,是她禁足又非他人也禁足了,她不能出去,旁人来也可,并不无聊的。高阳感叹了自己当真比上一世灵活得多,还懂得钻陛下话中的空子了。
一回去,她就收拾出金银玉器来,这些玩意儿值钱,却并不常用,高阳亲眼见过百姓惨状,只觉得万分心痛,而她,大唐公主,却能做甚少,只好尽己所能。这些财物虽价值丰裕,但较之满城灾民,还是杯水车薪。她一个未开府的公主虽说使的吃的皆是上乘,但私财,着实是不多的,真要捐也捐不了多少,至多也是寻如那玉佩一般价值千金的珍稀古物,但这样的东西得先换金钱,方能再换米粮,其中周折,着实不便。
若是有自己的府邸家财,办起事来可便利的多。高阳扶额,令人把她收拾的,还有护卫内侍们穿久了已不用的衣衫也收拾出来——这是可立即上身的,灾民们当是不会嫌弃——也一道也送了去。
皇帝见了她送来的那一箱金灿灿明晃晃的珍宝,全是好物,感叹了一下十七娘大方大气,又见数十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虽旧却十分干净整洁,又感叹了下十七娘周到,挺得意的,有女如此,皆是他与长孙皇后的功劳,想到长孙皇后,又沉默了许久,写下书信一封,令人快马送去长安交予太子,而后又召魏王晋王伴驾。
余下之事便与高阳无干了,她在禁足,出不去,消息全是婢子们打听了送了来,只闻得外面的境况一日日改善,有陛下过问大臣们自然不敢不尽心。
期间晋王携晋阳几乎日日都来看望,又有妃子们也闻讯而来安慰,高阳并不寂寞,她的宫宇反是比平日更热闹了,皇帝知悉后,也一笑而过,并不责怪。
待赈灾之事告一段落,孙思邈如他所言,入宫来为晋阳诊治,神人大夫言,殿下弱疾,幸而未酿成痼疾,尚有痊愈余地,只是需耐心调养。有他这一句,高阳便放心了。她安静了下来,因碰上了李君羡,忆起记忆角落的某事,她开始琢磨阿武是哪一年入宫的了。
高阳从未忘记那位武昭仪。说来,上一世首次见到阿武,便是在陛下的甘露殿,那日她入宫寻陛下讨一二绝色女子以赠驸马,省得他总来腻着她,让人心烦的很。不巧,陛下去了两仪殿处理政务,甘露殿只有一个小小侍女在擦拭摆设上的尘土。
那侍女,就是阿武了。
那是深秋呢,暖黄的日光照在甘露殿纹路古朴的地砖上,折起的光线正好映在了那个侍女身上,如羊脂玉一般细腻的肌肤,圆润而不失线条的手,还有那妩媚入骨的眼角,高阳合起眼,想起那时意气飞扬的自己,手提一条雕金的马鞭,轻轻地搭在阿武的下颔令她抬起头来。阿武含羞带涩,眼中似乎是有对她这唐突闯入的人的惧意,但却丝毫不逃避,那一双眼,倔强而顽强,让高阳记忆尤深,也难怪不久以后晋王便心神荡漾的与她说,阿爹身旁有一侍女,妩媚动人,令人一见难忘。
而那一日,阿武细白的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意,大约是劳作累了,鬓角还有薄薄的一层细汗,一缕青丝悠然垂下,正好碰到了她手中的马鞭。
如此温柔妩媚,性感如桃花的女子。高阳犹记得自己那一瞬间的惊艳,口中道:“世上真不公平啊,连陛下的侍女都这么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阿武抬首望了她一眼,坦诚的回话:“婢子名武媚。”
这名字倒是合她这人,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之前深受陛下宠幸的才人?怎么就成了侍女了?她心血突起,笑道:“与其在这儿做侍女,不如跟我出去,做我的侍女,那不更好么?嗯?你说呢?”
阿武十分圆滑,既不敢违抗她,也不将话说满了,答应愿与她走,直到陛下来了,她便亲自向陛下开口讨要这小小的侍女。不想陛下竟问阿武自己的意思,阿武一改之前的犹豫不决,言之凿凿,绝不离开陛下。登时,她顿觉大扫颜面,怒从心起,气愤离去。
直到回了府邸,仍觉气愤难当,但静下心来想想,她是陛下的人,若不那样答,照陛下喜怒不定的性子,兴许就要杀了她。竟也不怪她了。
往后几次,阿武似乎都有些惧她,只离得远远的看她并不敢靠近,而她也因上一回的不悦未再搭理她。就这么过了三年,直到陛下驾崩后,她有一日去感业寺上香,又在那里遇到了阿武。
本以为她应当是恨不能离自己越远越好的,不想出了宫,反倒坦然起来,竟主动来与她搭话,只是那时,她是不好再不顾一切地将她讨去做自己的侍女了,一则身份不同了,阿武已非侍女,她一身青衣,已入佛门;二则,她那时,已颇有些自顾不暇。
高阳笑了笑,收起回想,总要报答阿武死前亲来相送,只是,不知她想要什么,已入宫的女人想要的应当是宠幸,陛下英明神武,凡事自有决断,她能说上话的不多,但晋王那里,她就有话可说了,阿武侍奉两位君王,相比已垂垂老去的陛下,她喜欢的,应该是晋王才对,如此,倒不难办。
日子就在这么琢磨中过去,转眼便已入秋,洛阳水灾已稳下来,皇帝要回长安。
到冬日,高阳听闻一则消息:“故荆州都督武士彟女,年十四,陛下闻其美,召入后宫,为才人。”
“这回同入后宫的还有东海徐氏,也做才人,听说年少便有才名,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晋王啧啧称赞。
二人裹着厚厚的貂皮裘衣,在花园中烤火,四处皆是雪,白茫茫的,覆盖了大片,有高高的枯枝裸露在外,甚是严寒,他们坐在亭中,四面挂了竹帘,中间生起一炉火,即可温暖又可煨酒,酒是果酒,香气四溢,酒气不足,入口却很甜。
“上一回你还在说那武氏,今朝武氏当真入宫了,你又说徐氏了?”上回不确定,但武氏一入宫,又是才人,算算时日,应当就是阿武了,高阳心中已有计较,说起话来,还挺敷衍。
晋王抿一口酒,金冠簪发,面若红粉,甚是风流倜傥,他已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含含糊糊的:“是么?嗯,那么这二人皆是绝色了。”歪歪身子,语露惋惜:“可惜上回的事一闹,你不好再去求手令出宫了,四郎府上来了个胡姬,会跳胡旋舞,体态妖娆,纤腰楚楚,美……”
“咳!”高阳咳了一声,晋王忙住口,面露尴尬的,讪讪道:“阿兄失言,你可别恼,只是,实在跳得好,若是你也能看一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