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子祺翻个身坐起来。肩膀和膝盖的关节处隐隐作痛,呼吸反倒是热着。坐了好一阵。挎起叶舟的包,推开急诊室。只叶舟静静睡着一样地昏迷着,护士和医生全不在。
付子祺头重脚轻地往楼外面挪,路过挂号的窗口,大清早,排着一溜长的队伍。到处都是病恹恹的死亡的味道,快把人活埋。付子祺觉得自己肯定是被医院的这些病菌攻陷了,冷得要死,身体还发烫。蹲在大门口外楼梯边上,过往的人全部行色匆匆,没有谁注意她。付子祺想了想,从叶舟包里翻出烟,没准能把病菌熏死呢。
樊如要走了。付子祺从烟盒里敲出一支。和樊如认识以来,没有一次约会不是提早到的。樊如怎么会等?之前樊如来酒吧,却被自己假装义愤填膺地挡回去,这次如果放樊如鸽子,恐怕以后也就没什么然后了。
许是空气太潮,还下了整晚的雨,烟都湿了,一点着就有浓浓的烟腾起,比平时呛得多。付子祺吸了一口,呛得咳嗽。但胸口太闷,空气随着烟进入肺里,再吐出来,才感觉自己真的有在呼吸。
叶舟还没醒。但护士都说她生命体征平稳,只是离开这么一会儿应该也没问题吧。
付子祺三口并两口把烟抽掉,快步往回走。还没到急诊室门口,远远看着,医生护士急急忙忙往急诊室冲。
“让一让,”那个冷面的小护士从自己身边一晃要过去。
付子祺吓到了,拽住护士,“怎么了?叶舟怎么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她心脏停跳了,要赶紧抢救。你能不能签字?”
怎么会?刚才还好好的。签字?有什么好签?她难道会……
付子祺猛地惊醒。出了一身汗。
看清酒店落地的厚重窗帘,蓬松柔软的被子,怀里的樊如,万幸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眼下抱着心爱的人在早晨的阳光里醒来,也是一场梦吧,太甜了,叫人不想醒来。
樊如的身体软而滑,发丝里是淡淡的清香。樊如睡着时,脸上呆呆的,带着一点女孩气。清醒时就全不相同了。只在樊如睡着时,付子祺才感觉自己的臂弯足够围住樊如,樊如可以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好像抱着不该试图占有的别人的宝贝。手臂很沉,却绝不肯放手。开心,何止是小小的开心。虽然也没有奢望过长长久久的拥有,但只是她醒来,揉揉眼,喝杯水,就又回到高高在上的云端里。伤心,一点点,谈不上伤心。
樊如睁开眼时,床上空荡荡只她一人。翻开手机,已经九点半。房间里完全是寂静的,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鸟鸣。
掀开被子坐起身,睡衣和前一晚脱掉的衣服叠整齐排在床前凳上。又是一大早就走了么?
想起晚上付子祺洗澡的时候,打开她钱包,只有张一元的纸币,连银行卡都没有。付子祺那个钱包为了好看又窄又紧,塞二十张了不得,已经要合不住。从前到哪里都可以刷信用卡。现在呢?她过得是什么日子?
樊如握着手机拉开窗帘,打开滑动门,意料之外,付子祺就端端正正坐在外面沙发上出神。穿着一套正装,赤着脚,头发别在耳后,看起来纤弱沉静。
“还好你没走。”
樊如理了理头发,掩饰自己的惊喜。
付子祺站起来,脸有些发红,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送你。”
付子祺的声音很哑,她话到一半清了清嗓子,还是无济于事。
樊如沉默一阵,
“我去洗澡,你叫一下早餐。还有双鞋在柜子里,试一试。”
一整个早上,付子祺游移回避。给樊如倒牛奶的时候,要端起杯子,樊如无意托起,与她的手刚碰上,马上缩回去了。樊如化妆时,她坐在扶手沙发里隔着门廊望,樊如在镜子里一抬头,她的目光就飘走了。
“鞋子试过么?”
“嗯……”
两人的尺码基本相同。那双鞋摆在盒子里,带着鞋撑。漆皮上一条纹都没有,大概从未穿过。付子祺看得出那双黑色跟鞋不是给自己配的,款式倒是百搭款,比衣服高了几个档次。但来的时候穿着球鞋,既然已经穿上樊如送的正装,也犯不着为一双鞋推辞了。
樊如看得出付子祺的犹豫,涂睫毛的功夫,便没做声。妆毕,从箱子里取出两小瓶香水,“喜欢哪个?”
付子祺站起身。一个甜得有点晕,一个清爽很多。便选了清爽的那个。樊如点在腕子上,“过来,给你也喷一点。”
“这样不太好吧,我们走在一起,还用一样的香水。”付子祺觉得自己的打扮站在樊如旁边就像个秘书。
樊如半是嗔怪半是含笑,“有什么。给小宠物打扮一下,喷一样的香水,又怎么样?”
付子祺也轻笑了,接过香水。
“我可不是。我是野生的。”
付子祺说者无意,樊如听着还是觉得辛酸。想了想,
“子祺。有件事我还是得跟你说。”
“嗯?”
“昨晚我骗你了。地产那个工作是赵宇平给你找的。他说……会想办法给你消掉犯罪记录。”
付子祺和樊如对视了一瞬,即便不是樊如亲自找事情给她做,也绝不会是赵宇平无故主动请樊如来说项,勉强扬起嘴角。也许该做出举重若轻的反应,但没人会比付子祺自己更清楚那个留在档案里的记录有多么沉重。眉皱起来,退回沙发,
“呵……怎么消得掉。”
付子祺的声音极轻,像自言自语。
“可以申请再审的。你放心,没把握他不会跟我这么说。”
付子祺愣了一阵,想赵宇平居然肯为她的事情出面,当初他是做不了主的。又忽然想现在赵宇平能做主了,那……赵家恐怕发生了变故。
“我爸……赵……赵先生呢?”
樊如抿了唇,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没想到要由她告诉付子祺。
“他不在了,你走的那年冬天。夫人今年年初的时候也过世了。”
付子祺张开口,什么都没说出来,忽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往洗手间去。门重重地拉上,付子祺倚着门,一下就喘不上气。付子祺脱掉外套,抖着手把扣子解开。药没有带,在医院的时候倒还好着,现在忽然觉得晕,樊如还在门外,付子祺不想在樊如面前弄出什么动静来。越是急,后背一阵发凉,眼前台子镜子已经开始晃。付子祺强迫自己深呼吸,睁着眼睛或者闭上,全不管用。打开龙头,调到最凉,一只手扒在洗手台边沿,一只手往脸上拍水。
“子祺?”
樊如实在不放心,轻轻敲门。
“我没事。”
几个字,用掉多少力气。
付子祺不知道过去多久。感觉像一整天都过去了。才恢复起来。
袖管和领口都湿了,拿一把抽纸擦了衣服又擦脸,把扣子扣好,重新穿好外衣。
拉开门,樊如负手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担忧。
付子祺轻轻摸了樊如脸一下,目光立刻滑开。
手是冰的,或许是哭过吧。樊如在心里想。这个样子,怎么丢下她不管呢?
付子祺看看表,已近中午。但连和樊如吃顿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走吧?”
付子祺一手拎着装自己旧衣服的袋子,一手拖着拉杆箱。电梯里,还是那幅画。
记起之前在赵宅住着的时候,赵衍说既然学画画,也看看国画书法。她便瞧着赵衍提笔挥毫,字字遒劲。怎么想得到病来如山倒。
付子祺抽出字帖看,也不过稍稍分辨得出颜柳欧赵,哪里看得出好坏。赵衍就给她讲字和笔画。别说一知半解,最多就是听着听着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吧。赵衍就笑了,说你多看就知道了。
付子祺轻轻叹息。
“怎么了?”
付子祺便指着落款的“八大山人”,连笔像“哭之”,又像“笑之”。
“这个是‘哭’还是‘笑’?”
樊如才顺着付子祺的指点看到水墨画。
“难道不是鸟飞了,要‘关之’么?”
樊如突出奇语,付子祺会心一笑,笑容一闪而没。
到了车站,付子祺让樊如等着,她去买票。
樊如望着付子祺淹没在人群里的背影。年纪尚浅,在自己面前还要忍着,哭不能哭笑不能笑。一路上付子祺一句话都没有。在车上,都坐在后座,付子祺隔着很远,不可亲近的样子。明明要作别了,她只管对着窗外,不露半点情绪。樊如心里被付子祺牵着,隐隐作痛。
樊如不知道付子祺晕了一路。车子开得稳,偶有刹车都是缓缓的,付子祺却觉得晕得厉害。一只手臂搭在扶手上,整个人都靠着车门。下车时几乎站不稳。要不是香水里的柑橘调,换做另一瓶,恐怕已经晕倒了。
付子祺握着票往回走,在墙边停了一会儿。满眼都是人。裙子穿不惯,迈不开步。鞋倒是不高,跟却很细。付子祺感觉汗一层层下来。索性就不要送了。又怎么放得下。
樊如坐在候车室里,把手提包放在旁边的位子给付子祺占着。看到付子祺过来便站起来招手。
付子祺捏着票,“还有半个多小时开,我叫个小红帽,你先进去?”
“不用了,就一个拖着的,又不重。”
“又要排队,人那么多。先进去吧。”
付子祺低着头,也不肯坐,执意地说。
付子祺看来心神不宁,急着送自己走的样子。樊如有点生气,但还是忍住了。接过票,觉得付子祺的手有点烫。
“你怎么回事?这样躲我?从今往后都不要跟我来往了?”
付子祺努力定神看着樊如,樊如的唇一张一合,有那么几个音被耳朵里的嗡鸣盖过去。
“不……不是。”
樊如叹了口气,妥协了,
“那,来抱抱。”
樊如的表情很认真,付子祺便抱住樊如。樊如的脸贴上来,忽然抽身,付子祺晃了一下,忙扶住椅背。
樊如捂住付子祺的额头,惊呼,“好烫。”
付子祺摆手档了一下,“是吗?不要紧。我就回去了。”
一整天,付子祺的脸红得不自然。樊如一直没在意。
“怎么没事,是不是早上就开始烧了?好多汗。我带你去医院,现在,马上走。”
付子祺急着想辩解,又是一阵晕,踩着跟鞋晃了一下,只能顺势坐下来。等好一点,终于肯听樊如的话,回头去了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推了一下情节,感觉还挺复杂,估计还得要三万字吧= =
☆、谁还令我迷惑不放弃
樊如拖着行李箱把付子祺押到医院。没有床位,就坐在走廊长椅上打吊瓶。
即便病入膏肓,也不该由樊如来救。这句话在付子祺嘴边转着,整个上午,却从没有机会说出来。
除了樊如,还有谁能解救自己?
不知是否太贪心,是否饮鸩止渴。讨到了钱,讨到了工作,好像还不够,想要在樊如这里讨个容身之地,想要赖住樊如,或者是,想把心塞给她。而现在,最可怕的,好像全都一一应验。
只这样想着就好像用尽力气,付子祺累了,靠在樊如肩膀上。金属的椅背椅面,抱着胳膊还是冷。樊如伸出手臂搂住付子祺。过了一阵儿,付子祺躺下来,躺在樊如腿上,缩着身子睡了。
点滴打了一个小时。付子祺一直睡着。樊如把滴速调慢,难得地感到时间充足。指尖撩过,发丝遮掩的侧脸一点点显出,心底里被时间掩盖的情感逐渐脉络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