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那男子临近门前时,额头青筋暴起,显是将力气极致施为。他的面目突的泛起青红,通身似骤然间增长过一圈,眼中渐渐密布血红之色。
他的脚步所踏之处,地面深深陷下,仿佛每一步都力逾千斤,脚步却愈发快得将要看不清人影了。
嘭!
身体与大门重重撞击,沉重的声音单是听着,便令人觉得肉疼。大门透开一道缝隙,他却停不住脚,半截身子猛跌出去,卡住门缝。那门缝太过狭窄,穆禾头也不回,手中长刀往身后猛地掷出,长刀如箭般向着任洪义飞射而来,任洪义自身侧甲士的手中夺过一柄长剑,击上刀身。
长刀力尽,跌落在地。穆禾却仗着一掷之力,身子早已钻出门缝。岳离宫众人武艺不弱,尽皆也都鱼贯而出。打头那男子始终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没有人将他一同救出去。可他方才与大门相撞的力道与行为来看,似乎施展过什么禁术,方能如此威力无匹,他落在地上,给门缝这样夹击,只怕凶多吉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好似将落梅庄都惊得怔住,隔了片刻,才见那男子的身体给人从外面扯出去,大门又沉沉合上。
第 23 章
穆禾与岳离宫一行逃离出去,乌墨玄却仍旧留在原地。她并不显得慌张,反倒曳过一方小凳,闲闲地坐下。
武林中人见得有人逃出,心中不免升起几分希冀。许多人弟子门人皆在外头,那几人逃窜出去,将这内中的情形往外一说,外头的人定要来搭救。待那时里应外合,任洪义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将他们禁锢了。
虽是这般想得极好,可过得好一阵,仍不曾听得外头的动静。倒是堂中的众人心存侥幸,一口底气松懈,疲倦之感逐渐涌出来,愈发力不从心了。又过得一阵,众人精疲力竭,也只得纷纷失手就擒。
任洪义收拾完众人,便该轮到乌墨玄了。可他引着甲士来时,见的是这样的情形:乌墨玄指节纤柔地绕起一缕鬓发,乌黑柔滑的色泽圈圈绕绕,仿若挟裹而来的夜色寒凉。她专注地低着头,好似寻着极有趣的顽戏。
任洪义的目光微妙地动了动,抿着嘴角,额头的褶子层层叠叠,如同饱经沧桑的老树枯藤,声音穿过重重岁月,沙哑而沉闷:“她们将你弃下了。”
乌墨玄扬起脸,烛光铺洒开,将她的肌肤覆上一层昏昧的薄纱,她笑起来,朦朦胧胧,虚幻得像是水中一轮皎月,不提防就会在指尖片片碎开。
“我没什么可以说的了,任庄主将我抓走罢。”
任洪义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乌墨玄,他的神情有些古怪,痛恨与矛盾交杂在一起,他的恨根源于爱子遭受的厄难,矛盾大抵便是因着恨而不能报还。纵然这个女子毫无还手之力,可眼下却毫不能由着他处置。
乌墨玄被押解到一处院子里,临走前,任洪义目光深深地望过她一眼,轻声道:“你与她一样顽固。”他的声音实在太轻,乌墨玄听得并不分明,也没有挂在心上。
望着甲士缓缓将院门合拢,乌墨玄的目光略有些暗淡。恍惚间如同瞧见从前被关押的情形,只是现下身畔没有阿娘,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武林大会如期举行。
各门派的掌门长老,尽都上场比试,唯有岳离宫先前有数人参加,临到比试时,一个人都不见了。一夜之间,就连江月楼的掌柜也换过人,新的掌柜是个中年女子,声音尖细,举止粗陋。有人细细查过去,却也只晓得这女子乃是江城中一个寡妇,从前是个破落户,她丈夫落葬时恰从土里掘出一坛银子,自此身价天差地别。这女子的奇遇并未给人放在眼里,倒是连查过几日后,也不见得她与岳离宫有甚瓜葛,令许多人愈发困惑起来。
这一回,便是来风阁对此时也讳如莫深,半分消息也不曾听说。
还有一件奇事,参加武林大会的那些个掌门、长老,在武林大会终止后,仍旧留在落梅庄中。直到三日后,方才陆陆续续见得有人回返,只是对于此间一节,尽皆闭口不谈。这些人身份极高,旁人也不敢多问,只得将疑惑存在心里。
时隔五十年,任洪义仍是武林盟主。他现下年事已高,不大与人动手,武艺究竟到得何种程度,外人也不知晓,但既然武林大会之后天下都传出这样的传闻,且各门派掌门弟子都不曾辩驳,想来也极为可怕了。因而任洪义的威名越传越广,武林中人对他又多出几分尊敬来。
武林大会余势未尽,庄中的宾客却已然告辞大半。江湖中的流言越发热闹,落梅庄内却渐渐冷清下来。
乌墨玄独自住在小院里,仿佛与外界隔绝。这一方小院布置着山石溪涧,消夏凉亭,倒也颇为精致讲究,乌墨玄每日里持着书,往凉亭中一坐就是一整天,瞧模样倒是颇为安闲自在。只是凉亭中气温寒冷,乌墨玄身子娇弱,又不愿取着手炉出门,不几日便染上风寒。
这一日正有小厮正在院中换花灯,一个小厮在底下扶着高凳,另一个站在凳上踮起脚尖将旧灯笼取下,伸手去取新灯笼时,却抓了个空。
俯首看时,乌墨玄正提着灯笼,饶有兴味地欣赏上头的画样。
落梅庄乃是武林世家,所挂的灯笼上画的大多是拼武比斗的情形。这一副上画着两位男子比剑拼争的情形,白衫男子不动如山,青衫男子游走观望,二人俱是神情凝重,紧紧地盯着对方,好似下一刻青衫男子的长剑就要往里刺落,白衫男子便要挥剑相格。
这彩灯上只有一幅画,可乌墨玄目光专注地看了许久,好似从这画面上瞧见两个男子打斗精彩场景一般。隔了一阵,她突的掩住口唇,咳嗽起来。低着头,身子弯曲,极为费劲。两个小厮神情担忧,其中一人呐呐道:“乌神医的身子,应当服些药的。”
这两个人平素就在这小院中,供由乌墨玄差遣,因而对着她也不若起初那般战战兢兢。
乌墨玄咳嗽声渐止,手掌始终不曾放落,声音穿过指缝闷闷钝钝地传出来:“今日是初几了?”
凳上的小厮蹲了身,缓缓地走来下,答道:“已经是十四了,管事吩咐我们换上今年的花灯,明日要过元宵。”
乌墨玄匀了气,面上的绯红一时却不曾褪去,仿若胭脂点染,更显得娇艳妍丽。她提着灯笼,如同灯会中信步缓行的少女,娴静清雅。
“你们再换过一盏挂罢。”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继而目送着乌墨玄往屋子里走,眼见她一只脚正要迈进门槛,忽然却回了头道:“顺带替我取些热水来。”
这下当真进去了。
两个小厮应诺一声,依言而去。只是始终都想不明白,那盏灯笼究竟有什么特别,竟能让乌墨玄瞧上那样久。
乌墨玄静坐在屋内,捧着那盏花灯,瞧得失神。恍惚间,画中的两名男子渐渐变得玲珑娇俏,浑似两个孩童。白衣的孩子面目虽然稚嫩,可眉宇间已然渐渐透出超乎同龄的锐利清冷,好似逐渐锻铸成型的剑锋,已渐渐形成威势。青衣的孩子瞧不清面目,但她心中的欢喜雀跃,却仿佛透过幻想,实实在在地落在乌墨玄心口。
“这一招是这样的吗?”青衣的孩子一面笑,一面挥着手里的短剑。她不曾学过武功,只是依着平素间见到的样子依葫芦挥舞,这柄短剑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长,而且实在太重,挥舞出来的招式便越发歪歪扭扭,滑稽可笑。
白衣的孩子摇摇头,剑尖轻点,将她手里的短剑架了开去。
“那这样的呢?”青衣的孩子不依不饶地缠上去,白衣孩子半步不移,轻巧地又点在青衣孩子的剑身上。
“这样呢?”
“还有这样呢?”她一遍遍地冲上去,然后被挡回来,两个孩子一来一往,一个不觉得无趣,一个便也不厌其烦地顺着她。直至最后累得喘不过气,支着短剑歇息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那白衣的孩子仍旧神情淡然,不见疲意。
青衣的孩子也不气馁,歇息足够,她又跃跃欲试地站起来,拖着几乎有她半个身长的短剑,像模像样地摆好架势,在那白衣孩子的身周打转。她的招式蹩脚,脚程倒是有几分快的,撒开脚步只顾绕着白衣的孩子,并不再往前。
相持许久,那白衣孩子终究耐不住,长剑往地上一杵,问道:“你在做什么?”那长剑立在地上,几乎及得那孩子的肩膀,可她挥舞起来却自如潇洒,有如大人一般。
青衣孩子见得她兵刃离手,眼眸一亮,拽着短剑便往白衣的孩子身上凑过去。那白衣的孩子应变倒也迅速,手一握剑柄,便将那长剑拉出,剑势不减,直端端向着来人挥去。
叮。
双剑相交。
短剑高高飞起,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地上。
长剑的剑尖指着青衣孩子的喉咙,那样近,近得肌肤都能感觉到微微的刺痛。
可青衣的那个孩子,心里一点都不害怕。长剑被收回,对方的面上露出歉然且沮丧的神情,青衣的孩子摸着发痒的喉咙,一言不发。她始终不曾告诉旁人,剑尖指上喉咙的那一刻,她忽而出了神,冥冥中不知受得什么蛊惑,差些便要走上前去。
乌墨玄的喉咙实实在在的痒起来,灯笼倒落在脚旁,她双手按着嘴,极为用力地咳嗽起来。肺腑间火辣辣地灼烧着,她的身子几乎叠在一起,要将最后一丁点的气都给挤出身子。
咳嗽声持续许久才渐渐停歇,乌墨玄好似脱了力,蜷着身子伏在桌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间或还有一两阵轻咳。
她断断续续地低声喃喃:“那时候……那时候就应当……死了……死了就好……”
第 24 章
待得那两个小厮提热水来时,乌墨玄已然蜷伏在榻上,头枕着手臂,好似沉沉睡去,怎么叫也叫不醒。
到得夜间的时候,小厮才觉出异常。常人再怎样困乏,睡上这许久,大抵也应当朦胧醒了。乌墨玄畏冷,却从不嗜睡,多不过在床榻间多赖一阵,绝不致到这般人事不省的境地。
他们将这情形如实禀报过,隔一阵便有个大夫过来,把过脉,眉头愈发皱得紧:“这是虚寒入骨,本服些药就能好。可这位姑娘身子太弱,生就带着不足,且瞧她脉象……沉涩虚弱,怕自身也没存余几分生志。”
这一句说出,不单是小厮,便是跟同而来的落梅庄管事,也煞白了脸色:“先生,你再仔细瞧瞧,最快几日能好?”
那大夫摇摇头,也颇为无奈:“倘若只是病,休养几日便能落地,可人若心存死志,那就不好说。一个人如全心求死,便是身体无恙,也未必能久活。”
管事道:“先生只管医着,我立时去将此事禀告家主。”又向那两个小厮道:“你们仔细服侍,若出得岔子,拿你们是问。”
小厮惊得面无血色,一个劲点头应诺。
转眼那管事脚步匆匆地走了,大夫也出外取药。
乌墨玄静谧地躺着,神情安详宁和,白皙的肌肤落在烛火映照下茭白似月,似泛着莹莹光华。枕间散开的长发如墨泼洒,描画出深邃寒凉的寂静长夜。
这样的景致太美,却又太过虚幻,太过……触手难及,反倒令人心中沉沉压得难受。两个小厮守在旁侧,过一阵也耐不住外出透气。
他们的面目涨红,着实有些气闷的模样。
那样的一个女子,应当受尽千人宠爱万人追捧,以她的家世、本领、模样,皆如同得天眷顾般优渥,怎的偏生不愿活了。
外头的冷风一吹,脑中的闷热消退,忽而有些冷了。再回头望时,屋门不知何时关拢,笃笃敲响,里头有个女子声音喑哑地道:“我歇下了。”
那声音像是靠着门,极低地在耳畔响起,说到后来,几乎已是气若游丝。
听声音分明已经精疲力竭,却缘何执意起身?也不知她是否仍有余力移回床榻。
二人在外候过一刻,待到那大夫来时,将乌墨玄原话带过。乌墨玄话已至此,总不能破门而入罢。大夫满腹无奈,只得将药材交付给小厮,吩咐过该如何煎熬,原本夜里应当先服一副的,眼下只得作罢,明日一早谨记端给乌墨玄服用。大夫说一句,二人便喏喏应一句,待得交代完毕,便各自散去。
那一方门后,乌墨玄背抵住门板,手扶在门闩上头,支撑着身子。她的头紧紧靠在门上,将外头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待得人声远去,她便当真精疲力竭,缓缓滑坐下来。她垂着头,不住发喘,长发如帘遮着她的脸,只能从发隙间觑见里头的星点风华。她疲累以极,仿佛连睁眼的气力也耗尽了,只能勉力地隙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遮着烛光,落下深沉晦暗的影子,外头的景致一阵黑一阵灰,朦胧迷离。